文／張維安（國立陽明交通大學榮譽教授）
越南客家社群歷史悠久，從明清時期的遷徙，到近代戰亂與經濟因素驅使，客家人在越南各地落地生根，並在當地發展出獨特的族群文化與社會組織。本研究探討越南客家人的歷史淵源、移民背景、社群發展與信仰習俗，分析他們如何在越南華人五幫體系中維持族群認同，同時適應當地環境。
本文首先梳理客家人在越南的分布情況與歷史背景，並探討客家組織如崇正總會、客家會館的社會功能。接著，分析越南客家信仰，如先師廟、天后宮、四面佛、馬援將軍與譚公信仰，觀察其與當地文化的互動與融合。
越南客家源流
越南華人主要分為廣府、客家與福老三大族群。根據胡志明市客家公祠內骨灰罈的籍貫統計，當地客家先人大多來自廣東珠江口以東，尤以東莞、惠陽為主。此外，祖籍地還涵蓋興寧、大埔、紫金、梅縣、清遠、南海、豐順、五華、順德、從化、寶安、潮陽、佛山，以及廣西博白等地。其中，興寧、大埔與紫金的客家移民比例最高，顯示這些地區與越南客家社群的深厚淵源。
越南客家人分布廣泛，北越以河內、海防、興安、老街、廣寧、北江等地為主，中越則集中於廣南省會安市。然而，其總人口數缺乏精確統計。部分客家人因認同因素，可能被歸類為「廣東人（廣府人）」、「潮州人」或Ngái、Ngùng族群。據推估，客家人在越南華人中的比例約10%，海南幫占35%、廣東幫25%、福建幫15%。由於客家人與廣肇幫、潮州幫關係密切，身份認同交錯，使統計更為複雜。
客家人移民越南的歷史可溯至多起重大事件。清末太平天國之亂，眾多客家人參與其中，戰後清政府清剿殘餘勢力，迫使部分客家人輾轉遷徙至越南。1884年中法戰爭進一步加劇這波遷徙。客家將領劉永福與馮子材率領黑旗軍與萃軍抗法，軍中將士多為客家子弟。戰後，《天津條約》將明崙江劃為中越邊界，江南歸越，華人居民順勢成為越南公民。法國殖民統治時期，根據職業區分族群，願入越籍、從事農業的兩廣居民被稱為「儂族」，其中亦包含不少客家人，進一步影響其身份認同與社會地位。
越南客家組織
群賓會館
在越南華人社群中，客家族群與其他四幫並列，合稱「越南華人五幫」。胡志明市擁有眾多華人會館，包括明鄉會館、義安會館、崇正會館、穗城會館、瓊府會館、福建二府會館、三山會館及溫陵會館等。這些會館不僅是華人的宗教信仰中心，亦肩負著協助華人在異鄉安身立命的重要職責，涵蓋醫療、教育、義莊（華裔死後的墳塚）等範疇，從生前到死後的需求，幾乎皆由會館承攬。
崇正總會是越南客家人的主要組織，致力於照顧在地客家鄉親。歷史上，崇正總會曾先後設立崇正學校、崇正中學、崇正體育會、崇正群賓會館、崇正旅社（負責喪葬事宜）及崇正義山（客裔墳塚）等機構。然而，1975年越南統一後，這些組織與產業皆遭充公，直至1989年才在政府允許下恢復運作。
崇正會館下設兩大組織，群賓會館負責管理天后廟與宗教事務，群旅社則負責崇正義山的維護，守護客家祖先的墳墓。群賓會館可追溯至清代光緒年間，廟內懸掛「天地同流」匾額，象徵客家人與當地文化共存共榮。近年來，該廟部分改建，媽祖神像移至前殿，後殿與中庭則改為華文學校。
華文學校雖設施簡陋，仍持續運作，兩層樓的教室架設於中庭與空地。當地書店可見台灣小學教科書，顯示海外華人自力維持華文教育。目前學校設有至五年級的課程，鐘聲則由炮彈改造而成，展現社群的創意與資源運用。此外，廟宇後方仍保留傳統燒柴廚房，木材整齊堆放，校園內亦設有數個籃球場大小的操場，為學童提供活動空間，展現客家社群對文化與教育傳承的長遠規劃。
客家公祠與崇正義山
崇正客家會館內設有客家公祠，供奉越南客家族群歷代祖先。其附屬的崇正墓園（崇正義山），是一座規劃完整、排列整齊的客家墳塚，由群旅社負責管理。墓園入口對聯題有：「義氣永存源遠流，塚安先僑世代○」，體現客家人對倫理與祖先的重視。
墓園建於1973年，當時越南仍處於南北分治，墓碑採用中華民國年號紀年，顯示與民國政府的歷史聯繫。園區內區劃分明，部分墳墓維護良好，規格較大，墓碑紅漆鮮明；但部分低窪地區因時間久遠，刻字已模糊。崇正會館與墓園的設立，展現客家人在海外的團結精神，不僅透過宗教與教育維繫文化，也藉由墓園延續家族與歷史記憶，成為越南華人社群不可或缺的重要組織。
越南中部客家信仰觀察
先師廟——客家人的職業神信仰
先師廟是越南客家社群的職業神廟，主祀魯班先師，這位古代工匠被尊為巧聖先師，象徵客家人對工藝與職業技能的重視。在台灣台中東勢老街，當地客家人亦建有巧聖先師廟，與木工、建築業緊密相關。而越南胡志明市的先師廟，則由來自興寧的客家人所建，因其多以打石為業，整座廟宇通體以石材建造，結構精美，氣勢非凡。
廟宇中央供奉魯班先師，左右陪祀關聖帝君與天后（媽祖），體現客家人同時尊崇忠義精神與海神庇佑的信仰特色。此外，廟內還供奉五方五土龍神與前後地主財神，展現客家人對財運與事業興旺的祈求，反映其務實的信仰觀。
天后信仰與越南客家社群
天后信仰在越南客家人中極為普遍，不僅源於地方傳統，也與華人社群的宗教習俗相契合。在天后廟內，可見石桌刻有「邊和石山崇正天后古廟」的字樣，而在頭頓地區，亦有一座「崇正天后廟」，顯示客家人對天后信仰的推崇。
崇正天后廟依山而建，共分三層，各具不同宗教與文化功能。第一層尚未完全啟用，當地華人代表曾邀請台灣贈送孔子像，以推廣儒家文化，強調道德教育與文化傳承。第二層為關帝廟，供奉關聖帝君、關平及其戰馬，象徵忠義精神。最上層則為天后聖母宮，作為廟宇核心，神龕左側設有洗臉盆與鏡子，突顯天后信仰中對潔淨儀式的重視，右側供奉「X花娘娘」，並設有床鋪與衣櫥，使信仰更具生活感與親和性，展現當地客家信仰的獨特風貌。
四面佛信仰
四面佛信仰在越南客家社群中占有特殊地位。在調查期間，發現頭頓市的崇正天后聖母宮正大規模擴建，準備迎接一尊來自泰國的新四面佛。此外，崇正天后宮與崇正觀音廟內的四面佛，皆在泰國雕塑、開光後運抵越南，顯示其信仰的跨國性與泰國宗教文化的影響。
崇正會館內不僅設有客家公祠與崇正觀音廟，更特別的是引入泰國四面佛，這一信仰已成為當地寺廟的重要經濟支柱。四面佛信仰的興盛，可能與香油錢收入有關，客家人透過廟宇經營，成為泰國四面佛的代理人，並將其納入華人信仰體系，使其在當地宗教文化中佔據重要地位，展現出客家人靈活運用跨國宗教網絡，以適應當地社會與經濟需求。
馬援信仰
馬援信仰在越南客家群體中尤為獨特。在護國觀音廟內，主祀千手觀音，而其右側則供奉漢朝名將馬援將軍。當地的客家群體主要來自「艾族」，其語言與客家話相似。在胡志明市社會科學大學的訪談中，曾與一位艾族客家人交流，發現兩者語言有許多共通之處。然而，在廟宇內與年長者對話時，仍存在一定語言隔閡，這可能源於方言變異或聽力理解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台灣亦有三個客家聚落祭拜馬援將軍，顯示這一信仰的延續性與跨地域影響。越南客家人對馬援的崇拜，或與其歷史淵源、軍事背景及對漢文化的認同密切相關，仍待進一步探討。
譚公信仰——惠州客家的文化標記
譚公信仰源自惠州客家人，並成為越南客家社群的文化標誌。在譚公廟內，牆上懸掛的「譚大仙聖廟碑紀」記載了譚公的事蹟，碑文寫道：「粵之東江沿岸及各地，遍立譚公廟，俗稱『譚公爺』廟，實乃奉祀譚公道者，因其得道成仙，卜事靈驗，又嘗顯聖，人多呼之，故譚公仙聖為安所篤信之神。」這顯示譚公信仰遍及東江流域，深受當地客家人的虔誠膜拜。
根據《惠州誌》記載，譚公生於唐代，既是一位修行之道人，也是一位風流蘊藉的神靈，後人世代傳頌。在惠州客家社群中，譚公的故事廣為流傳，即便客家人遷徙海外，仍堅守此傳統信仰。譚公信仰已深植於惠州客家文化之中，並隨著移民延續至越南，成為當地客家社群的宗教文化象徵。
東江菜就是當地的「客家菜」
越南客家與台灣客家人的原鄉並不完全相同，這一差異在飲食文化中尤為明顯。例如，當地所謂的「客家餐廳」實際上多標榜為東江地區菜系，並在牆上寫有廣告詞：「傳聞處處東江菜，記得天天結伴來」。其中，「東江釀豆腐」與「港式炸香腸」為主打菜餚，展現東江流域的特色風味。
東江是廣東客家人的聚居地，發源於江西省尋鄔縣，自東北向西南流經尋鄔、安遠、定南、龍川、河源、紫金、惠陽、博羅、東莞等地，最後注入南海。在龍川縣合河壩與安遠水匯合後始稱東江，而著名的客家古邑河源市，便位於東江中上游。在越南的客家公祠內，我們也發現了「紫金縣」的籍貫記錄，顯示該地移民在當地客家社群中的重要性。而紫金縣正是河源市轄區的一部分，進一步證明了東江流域與越南客家人之間的深厚聯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