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住在阿里山腳下的一個村落,靠近樟腦寮,大舅租用了一塊林班地,就在流籠附近。
母親那時候約十六歲,每天去那塊地耕作,翻土,種植番薯、芋頭等食物。
一個鄒族青年經常路過,他長相非常俊俏,會說日語,不知是何緣故,他都會跑來跟這位十六歲的少女搭訕。
你在種甚麼?
番薯。
你自己一個人不會害怕嗎?
不會。
你的兄弟姊妹呢?
他們去別的地方耕種。
你的牛是公是母?
母的。
這個原住民青年出身貴族,長相又俊俏,照理說,不會看上這位醜小鴨。
但他很奇怪,依然經常路過,然後又會來搭訕。
他沒有追你?
人家喜歡的應該都是高女學歷以上..
我笑笑..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母親若有所思的說
湯守仁。
牛稠溪的溪水,在夜晚,像鬼魅一樣的出沒。
他們將人吞噬,並且悄無聲息。
他們不需要用利爪,也沒有血盆大口。
夾雜著沙子、細石甚至粗礫甚至巨石的山洪奔流,如同一群非洲草原上的巨獸一般地奔騰,在山澗,狂奔之後,可能仍是一片駭人的悄無聲息。
整個山谷只剩蟲子與青蛙的鳴叫,互不干擾,蟲子盡情地歌唱,此時的青蛙似乎只在乎音律的和諧,而不在乎肚子是否吃飽,他們互相應合著,直到把月亮驚醒,月亮爬上了東山,睡眼惺忪地看著大地,看著每個湖泊,睜開眼睛,閉上眼睛,都是一道月光。
山的巨大陰影浮照在溪流之上,湍急的溪流奔走上前,仿佛急於要脫離山的陰影,但始終無法脫離山的陰影,山的陰影是一種鬼魅,捉住溪流的靈魂,讓它始終無法逃脫。
阿忍陪嫁同村的小娟,小娟嫁到溪流對岸的隔壁村,隔壁村現在被稱為「水道」,源於後來日本人將自來水廠設於此處,但在那個年代,地名源於附近的一個村落,稱為「瓦仔埔」。
「瓦仔埔」這個村落距離「阿拔泉」不算太遠,如今開車的話,應該在二十到三十分鐘內可以到達「阿拔泉」,其實兩個地方的直線距離更近,如果透過google map 看起來更加輕而易舉,但是在阿忍那個年代,卻足以走上七八個小時的時間,白天就算是一名壯漢,可能也要走上六個小時,如果遇到晚上的話,少說就要多走上兩個小時的時間,何況是一個回門的新娘以及陪嫁的小姑娘。
新娘回娘家,不願意早點出發回到夫家是正常的,但是,小娟當天不僅僅是這樣耽擱了,而是下午下了一場暴雨,走不了,新娘的母親一直擔心女兒要越過湍急的牛稠溪不安全,甚至考慮把女兒留下來過夜。但是按照禮俗,新娘回門是不能過夜的,新娘的爸爸不答應,終於拖到傍晚,雨勢見小,新娘終於鼓起勇氣出發。
阿忍作為陪嫁,當然要陪著小娟回到夫家。
那一年,阿忍才十六歲。
小娟大阿忍兩歲,雖然只有兩歲,但是已經出嫁,或許是因為已經出嫁,她的表現像是個大人,而阿忍感覺更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為了讓阿忍感覺安心,小娟先涉水過溪,其實溪流的橫切面並不寬,大約十公尺左右,平常沒有下雨的時候,大約只有三公尺的部分有溪水通過,其餘的部分都是泥沙跟石頭。
今天的狀況很不同,天色昏暗,已經幾乎看不清楚水面的溪流,只聽到滾滾的水聲流過。
小娟踏出第一步,混濁的溪水激盪著她的足底,然後隨著她的腳逐漸地涉入,開始撞擊著她的小腿、膝蓋甚至大腿,她慢慢地感覺到痛,輕輕地痛,溪水產生一種力道,企圖將她從原來的位置往下游推進,她的身體有點搖晃,但很快地,她定下心來,將雙足踏穩,緩步前進。
小娟憑著記憶中對這條溪流的認識,企圖摸索出原本那條最安全的路徑,那條最淺的路徑,也是途中經常有其他石頭可以攀附的路徑,石頭可以暫時抵擋強烈的撞擊,這些石頭中的任何一顆,都可以在滾滾濁流中減緩撞擊的力道,以及從足底企圖將她們的腳移開的激流。往前挪動,那股暗流出現時,至少可以靠在石頭上,讓身體產生可以依靠的力量,而不會被溪流帶走,消失在黑暗之中,消失在夜色中,在這些混濁的泥沙、粗礫及細石之中。
山洪暴發時,牛稠溪裡面會增添許多冤魂,這些冤魂是不分年紀的。他們的身體有時候會在下游被發現,卡在某個芒草沙洲裡面,有些會夾在激流轉彎處的石縫裡面,載浮載沉,直到晴天,溪流穩定下來,同時也變得清澈的時候,或許會有一個路過的農夫前往他的水田途中,赫然發現一塊破布般的身體,隨著急流漂蕩,急流仍舊是急流,只是此時此刻,因為他們過於清澈,所以隱藏了殺人兇手的面容,而看起來更像是一名偶然駐足,無心世俗,遠離塵囂的釣客。
晚飯的時候,我特別再次向母親確認,差點喪生在牛稠溪的情節,以便書寫時我的敘述不會脫節,雖然我很明確知道,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是不容質疑的。
此刻,舒伯特的小夜曲樂聲響起,我再次打開筆記型電腦,追索這大約七十多前的往事。如果我的母親當年失足被牛稠溪的急流帶走,她大概就會葬身在阿拔泉附近,靠近科底的牛稠溪的河段。那麼,當然不會有人,亦即不會有我,在七十幾年後,書寫這段往事,書寫這個故事。
阿忍被溪水沖走了。
正確地來說,阿忍由於身材瘦小,體重不足,跟小娟比較起來,更沒有將腳固定在河床上的力道,小娟幾次大聲吆喝,提醒阿忍要將腳固定在河床上,但阿忍的腳始終不聽使喚,她的左腳首先脫離掌握,慢慢地被帶有泥沙與石子的激流衝擊,最終無能地向前滑動,最後,阿忍跪了下來,跪在河床上,身高約一百五十公分高的阿忍,跪在河床上時,看起來好像已經被濁流淹沒了。
小娟用粗重有力的右手攙扶住阿忍的左手,再次用力地吆喝,「站起來!不然你會被溪水沖走!」
阿忍受到小娟言語的激勵,鼓起了勇氣,試圖將左腳站立,雙腳固定在河床上,這樣至少不會被急流沖走。
正當阿忍好不容易站立的時候,她的左腳再度不聽使喚,又向前滑動。
小娟很著急,大喊「站好!不要動了!」
阿忍艱難地試圖讓自己留在原地。
手中的那把新的黑傘已經付諸流水了。
那是小娟的婆婆交給小娟帶回娘家,還特別囑咐黑傘不用帶回來,放在娘家就可以了。阿忍惦記著,這下子被溪水沖走了,「好漂亮的一把黑傘,真是可惜!」有一刻,她望著黑傘在激流中載浮載沉,不免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她還記得親家母把傘交在她手中時,她心中雀躍的心情,就像是將新娘交給她照顧的意義一樣,如今,她連自己的腳步都站不穩了,接下來會如何呢?她也不敢想。
她自己已經到了該嫁人的時候了,村裡面未婚的青年幾乎都來過家裡提過親,阿爸沒有一個滿意,「存心不想把我嫁出去嗎?」
其實她也知道阿爸對她的疼惜,就像每次要到嘉義東市吃羊肉一樣,阿爸只會帶她去,從阿拔泉走路到竹崎,再從竹崎搭火車到嘉義,去吃一碗香噴噴,肉質鮮美的羊肉。雖然她一開始不喜歡那個腥味,但是阿爸一直勸她吃看看,慢慢地她也克服了那個心理障礙,跟阿爸一起分享一碗羊肉湯。
直到阿忍九十歲的年紀,我都可以看到她講述這段故事時,浮現在臉上幸福的笑容。
除了那把黑傘之外,她還負責拿著一盒喜餅,那是張振興餅舖的鳳梨蓉,是那家餅舖的招牌,每天都有很多人排隊等著買,張振興堅持每天只做五十盒餅,賣完就沒有了。
這盒餅是小娟的母親特別留給親家母的,因為跟一般贈送親友的喜餅不同,是一份特別的禮物,小娟的母親知道親家母很喜歡吃張振興餅舖的鳳梨酥,沒想到,阿忍還是沒有堅持住,就在剛剛,當她左腳打滑的時候,鳳梨酥喜餅就順勢從她的左手滑落,盒子在水面漂浮了一段時間,直到遇見斷層,直接栽進漩渦裡面。
阿忍心裡想,不知道小娟的母親會不會怪罪自己?她又想,親家母應該叮嚀小娟,如果下大雨的話就留在娘家吧!這樣,自己現在就不會被困在這個寸步難行的窘境,前進也不是,退後也不是。
滾滾溪水沒有消退的跡象。
阿忍眼睛無神地望著小娟說,「不是我要動,是溪水沖得我站不住!」阿忍快要哭出來了,但是她忍住了眼淚。
她是阿爸最鍾愛的女兒,小娟也知道,如果阿忍繼續往前,大約半公尺就是一個斷層,阿忍將被混濁的溪水所埋沒,小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對阿忍的阿爸。
阿忍也不忍心看到小娟被自己的阿爸責罵。
何況小娟昨天才出嫁,今天回娘家,原本應該是件喜事,現在將要變成自己的喪事,這樣不是反而害了小娟要愧疚一輩子嗎?阿忍鼓起勇氣,用盡全身的力氣要站起來,小娟見狀也用力攙扶著阿忍的左手,要將阿忍拉起來,無奈阿忍的腳已經失去力氣,她望著遠處的阿拔泉山,一彎新月剛剛從山後方浮起,「明明是個笑容!」,阿忍心裡嘀咕著。
從暗黑的對岸,突然伸過來一隻黝黑的手臂,抓住了阿忍的右手,這隻手臂強壯有力,阿忍好像看見一座山站在她的面前,仔細看清楚,才發現是那位常常來找她聊天的鄒族青年,他站在溪流上,好像一顆巨石,更像是一座山,溪流好像瞬間停止流動,他將阿忍的手往溪邊一帶,阿忍已經到達了對岸的阿拔泉地界,這裡是牛稠溪的支流,溪流河面本來就不寬,只是突如其來的山洪暴發,溪水變得非常湍急,趕路一樣地往黑水溝奔去,這樣一折騰的結果,溪流好像也縮水了,瞬間變得平靜,小娟沒有阿忍這個負擔,自己就走過溪床,到達彼岸,等她到達彼岸時,鄒族青年已經走了。
小娟問,「他是誰?」
阿忍沒有回答,她望著遠處一彎弦月掛在山上,那個鄒族青年,好像矗立在溪流上游的阿拔泉山,阻擋山洪奔流而下,在牛稠溪河床上,將墜入斷層的阿忍拉起,推往溪邊。
等阿忍緩過神來,鄒族青年已經走遠。
而湍急的溪流,再度發出轟隆巨響,好像一座山從奔騰向海的怒溪移開,讓這條狂放的溪流再度發出怒吼,好宣洩它積壓已久的悶氣。
阿忍陪著小娟回到了阿拔泉的夫家,夫家的人看到小娟平安歸來,一直向阿忍道謝,讓阿忍很不好意思,親家母特別拉著阿忍的手,阿忍馬上道歉說黑傘被溪水沖走了,親家母笑臉盈盈地說,「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隨後拿出一條碎花棉布,裡面包著一樣東西。
阿忍打開一看,竟然是張振興餅舖的鳳梨酥,她原本像做夢一樣以為是親家母從溪裡撈回來的,後來想想,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在作夢。
親家母說,「阿忍不用難過,小娟的媽媽之前已經給我一盒鳳梨酥,我還沒吃。你把餅帶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阿忍感覺自己的眼睛裡面也有山洪暴發,溫熱的,遮住了視線。
阿忍的家就在小娟夫家附近,走路不到五分鐘。
就在大地恢復寧靜的時刻,阿忍走在阿拔泉山下的小路,她望見一彎弦月已經高掛在天空,那彎弦月,好似鄒族青年的笑臉,讓她的心裡感覺到一絲溫暖。瞬間,連手裡的張振興餅舖鳳梨酥都像剛出爐一樣,透露一種烤熟的香氣,飄逸在空中。
作者:陳竹奇,高雄大學退休教授。右手寫歷史,左手寫文學。台灣嘉義人,目前從事台灣文學研究。主要領域為現代性、後殖民書寫,專事寫作。
出版詩集《光影之間》、《這究竟仍是一場夢》
短篇小說集《以父為名》、《涵碧樓傳奇——雲林故事集》(致良出版社)
長篇小說《Psoseong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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