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秀琴專欄／春天，藍彩霞跳上跌落行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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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每一部經典作品都由兩個故事構成，一個是故事本身，另一個是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他們的時代故事。

大部分閱讀台灣文學的讀者提到李喬都知道《寒夜三部曲》，就算沒有讀過《寒夜》、《孤燈》和《荒村》三本小說，也能透過改編的電視劇知曉內容，這三本書是台灣人在十八世紀中到一九四五年前後，島嶼政治變遷與客家人在此拓荒和落地生根的故事，即使沒有讀過的人也都能了解這套大河小說代表的意義。

卷帙浩繁的歷史小說很難讓人下手，然而作為台灣文學的讀者，沒有讀過李喬就少了一塊拼圖，若要找一本能夠讀來沒有隔閡，至今仍能找到共感，同時具備了現代性和時代精神的小說，就屬這本在一九八五年連載結束集結出版卻被禁止發行，直到一九九七年才重新出版——描述一九八〇年前後，一位決定殺死淫窟龜公再自殺，最終被判無期徒刑的未成年雛妓的獄中回憶錄——《蘭彩霞的春天》。

高雄大寮國中二年級的少女和妹妹在母親因車禍過世、父親在理容院帶回繼母與她的女兒不久，因工殤無法維持家計，於是曾經從事性交易的繼母引來親戚，將姊妹以五十萬元賣出去。

故事在妹妹彩雲於過舊曆年前去台中監獄探監展開，姊姊彩霞其實希望妹妹不要再來，來監獄探視得破費買東西，枉費妹妹辛苦存錢獨立過日子的目標。她們姐妹倆一年之中輾轉被換手多次，剝削的產業存不了什麼錢，面對人生下一個階段的社會生活，有錢才能自己做決定才有自由。

這部作品用已知結果、倒敘的手法描述雛妓一年的人生，從理容院、私娼寮、應召站、色情歌舞劇團……最後一站是被押進戲院表演活春宮，終於到了臨界值爆炸；將長期殘暴性虐待她的私娼，趁被脅迫中的高潮，用殺魚刀刺進對方的心臟。她想；必須先犧牲自己才有得到自由的希望，才有可能讓妹妹逃離魔窟，沒有犧牲的心理準備是不可能有任何機會的。

計畫的最後一刻她告訴妹妹要趕快逃走不要管任何的動靜，妹妹感受到訣別的氣息，恐懼、不忍、無法訣別，猶豫不決的期待，或許有其他人也會這麼想，先把事情鬧大，讓警察來救援，藍彩霞在急速成長的日子裡，自我反覆質疑、心理危機日日煎熬，思想拔高到哲學的層次，最後得出，憑什麼要別人先犧牲，別人為什麼要為你付出代價，自己沒有犧牲的勇氣絕對得不到自由，沒有準備以死亡為前提，就絕不可能有機會成功逃出去。

這一段以犧牲為代價的掙扎是不是跟我們的國家處境很像，自己的命運自己爭取，別人要幫你協防也不過是因為你有那個價值，價值、機會必須是來自己創造，島嶼價值是戰後多少人犧牲得來的成果。

這是一本結構縝密，敘事緊貼著當代社會環境，如果不是小說家執筆，擁有文學家細膩挖掘、推高時代氛圍與精熟優美的文采，這個故事就只是社會寫實新聞的一則故事罷了。然而寫這個故事的是作家李喬，他描寫的人物，從樸拙天真的少女到被迫社會化的妓女，思想逐漸成熟，因環境造就的細膩心思，在沈淪與覺醒之間拉鋸擺盪，從普通面貌到人格者，從生下來受苦的人到幸運的天選之人，這種描述可以用在任何有故事的人身上——你跟我跟他的大家，如此一體適用的作品，就是經典之作。

一九七〇年代台灣進入工商經濟的起點，婦女運動剛開始萌芽，八〇年代末的內政部定期掃黃還沒開始，性產業勃發帶來的社會問題，大眾媒體的議題還停留在販賣人口與拐騙原住民少女，人們對這一行的細節，要透過重大社會新聞，殺人案、自殺案、曝屍荒野、私娼寮賓館火燒案，才得以認識一二。

以此面相看一九八〇年代的女工文學、羅曼史小說，貧窮小姐與富家子的階級愛情，就顯得太耽溺於歲月靜好，渾然不知一條暗巷子就是兩個世界，國中老師只管有沒有人上課偷看小說，不會去問我的學生怎麼學期上到一半就不見了，協尋失蹤人口的廣告總是在報紙的一角，沒有人會注意。

相較於《寒夜三部曲》的歷史性，這本小說發行後幾年，李喬在《新文化雜誌》十五期發表〈反抗是最高的美德〉並自述，「藍一書確實是我多年用心思考的抽象理論『反抗哲學』的戲劇化表演。」這本小說後來確實有改編成舞台劇並獲得成功，世界文學名著描述雛妓或妓女的文學作品所在多有，從莫泊桑的《脂肪球》到《茶花女》，經典的共通性躍然紙上的是；我就是那位故事裡的人，隨著主角的經歷和思潮起伏，我也在蛻變。

「藍彩霞」的春天是用殺人坐監爭取來的，一年雛妓的人生跳上跌落行無路（tiauˇ songˊ diedˋ log hang mo lu+，海陸腔）才想通，決定毀掉奴役之路的關鍵性啟發是跟自己一樣在國中二年級時被母親賣掉的啞巴淑美，啞巴少女把自己關在廁所三天後，忍無可忍的舉動是出其不意赤身裸體走出門外，引起眾人矚目也引來警察救人，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自己的自由要自己爭取，而且要以「堂堂之姿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