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推窗見山色,自東北而西南,依次是鵝公髻山,大霸尖山,雪山北角延綿至加里山;我的聖稜線在好天時,飛鳥滑過哪座大山清清楚楚,然而最美莫過於雲海蒸騰時,鵝公髻山只露出頭,加里山帶了帽子,大霸、雪山、中央間全不見了。
最美的時刻多半在九降風已歇,天光漸開等待日光露臉的日子,若要用日曆來計算,十一月底到來年二月末是最佳賞味期,尤是舊曆年過後,稻田裡犁田蓄滿了水,天光雲影倒映,遠山近影,路旁的鹹菜乾菜脯乾和電線桿上的麻雀排排站。
無風無雨下午三四點是走路的好時光,日光和煦暈眩出橘色光線,逆光瞇著眼可以拍下直射而來的輪廓,金色的光圈高貴非凡,幸運地,不願放過黃昏餘光的鹹菜或菜脯絲,在水泥欄杆上,在紅磚牆上,在水溝上搭起的帆布裡,禾埕中兩百四十六顆結好的鹹菜乾列隊迎接晚霞和你。

兩百四十六顆鹹菜乾與曬鹹菜乾的阿婆與歐巴桑。蕭秀琴攝

滷鹹菜。蕭秀琴攝
我正在和光線戰鬥,都說45度角拍照最美,躺在禾埕上的鹹菜乾蹲下來背光好呢,還是站著俯瞰直角收攏在四比三的框框裡,阿婆和歐巴桑像看戲一樣笑得開心,順手就撈了兩棵水鹹菜遞過來,阿婆說,這種長腳大菜只能曬鹹菜乾,擠覆菜要用短腳的才好,無意間長知識又拿人的手短,說一聲承蒙您。
歐巴桑晒鹹淡(saiˇ ham tamˋ,海陸腔)大方得很,看見路過投緣的人就順手拿幾顆正在享受陽光的鹹菜乾,是客家人請客多一雙筷子的概念,聽見跟自己講同樣的腔調就感到親切,不一樣的口音就隨著人家海陸四縣都能說上兩句,都說苗栗是北四縣大本營,聽到海陸欣喜莫名。
菜乾是鹹淡,客家人醃菜乾,先用鹽搓揉過再曬叫鹹乾,像是鹹菜跟菜脯,用水煠過撈起來曬謂淡乾,曬長豆乾多半如是,晒乾(saiˇ gonˋ,海陸腔)也叫晒鹹淡。
朋友曬晒菜脯乾打卡,逶迤整條馬路甚為壯麗澎湃,抬頭望了望窗外,難道浪漫台三線上氣候多變,每一段天氣都不一般,陰天怎麼曬菜乾?世居幾代的心得是風乾之必要,雖然希望日光能曬到讓人脫衫,然而這時節做寒多過好日,住了好幾代累積出心得,日光要曬得出香氣,風乾伴隨濕度就有了韌性,菜乾的味緒就是要韌韌才能吃出脆脆的口感,客家人的菜乾滋味何止氣味,連嚼勁都要顧到。
我常覺得客家人說的豐湧(fungˋ rhungˊ,海陸腔)不只是物產富饒之意,更重視精神上的寄託,有時憑藉的是五味有時是五感體會,咀嚼旬味最能傳達這樣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