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很喜歡森田真法的《學園爆笑王》與窪之內英策的《笑誕之星》,兩部都是描繪漫才的職人漫畫,當偶然發現《瀨戶與內海》的簡介涉及漫才,便心生好奇。
此元和津也《瀨戶與內海》講述高中男生瀨戶小吉和內海想,每天放學後,便在學校附近的河畔石階上打發時間。通篇場景框定於關西不知名河畔,多以短篇、單元劇的形式推展。
角色除了聊天,鮮有劇烈活動,因而作者不斷翻轉視角、伸縮遠近,適度穿插無人或無言的鏡頭舒緩步調,利用對話框距的長短緊弛交談節奏。

有時裝傻後靜默推移多格、在留白中憋著勁,令打破沉默的吐槽更有力,或實驗性地像〈6比4〉這回每面以吐槽作結、齊切段落,〈投與補〉則大量交疊群眾的內心話,瀨戶與內海甚至毋須言談、心有靈犀。

➤青春必然美好?一搭一唱,再生與夏日的延長
以上手法,令靜態的嘮嗑收放自如、不致單調,而「嘮嗑」便是本作的精華。
雖然內容全是日常唾手可得的瑣碎屁事,但透過瀨戶與內海渾然天成的默契,一搭一唱地裝傻吐槽,在雙關、諧音的沁漉下,潤色成了冷調的漫才,紛紛紜紜間,時不時甩出震盪心頭的「來回砸」,有時甚至跨回呼應、笑果加倍。
像第1回開頭兩人遲遲拉不出「意味深長」的臉,結尾撞見校霸鳴山的親子溫情,就不禁一臉意味深長;第4回,偶遇鳴山的二人,因驚嚇而不禁縮成棒狀的「非洲白臉角鴞」姿態,扣回第1回「面對校霸便不禁反應異常」。

第13回瀨戶生日時戴上浮誇的氣球帽,第57回內海姊姊生日也戴氣球帽。這兩回的「慶生」還衍生出「再生」,第13回閒散於對話中的家貓咪醬死了,「再生」為躡入現實的野貓二代目;第57回,在眾人的協助下,內海也「再生」為更自由的人。

內海的再生,或許在第6回就有了暗示,該回兩人在玩「仙女棒較晚熄滅者就能實現願望」的遊戲,瀨戶希望蜘蛛能滾出房間,內海則希望暑假不要結束,結果開頭未爆的煙火,臨近尾聲時赫然炸裂,嚇爛的瀨戶便先扔熄了仙女棒,蜘蛛也確實久居於他的房間。反之,若暑假象徵美好時光,從本作的結尾來看,是否意味著屬於內海的夏天得以延續?
此外,以寫信的田中、詐騙流氓、樫村與初美等人為焦點的回數,都有專屬於他們的分鏡、畫面與對話節奏,反覆出現、相互輝映。

➤擬真的展演:逗趣文字與闃黑圖像並行,幽默卻無Q版或誇張顏藝
本作文字妙趣橫生,但搭配的畫面卻異常正經。
作者勾勒人物的線條略為生硬,不過軀幹四肢雖稱不上刻畫細膩,動作仍算流暢,面容塑造偏簡筆寫實。背景則描摹得相當逼真,八成是照片轉圖,或作者更擅於雕琢背景,或有強大的助手,人與景才有寫實段差。樹木與建物暗處常拉至全黑,偶爾壓上筆直、密集的排線,刮上陰影層疊般的網點,如此暗糊背景,便拉近了人與景的差距。


人物雖不及背景真實,但光影處理耐人尋味。除了腳下拖著長影,身上也常襲著陰霾,尤其臉部常常六到九成的面積,都填上淺色平網、浮掠陰影。
黑眼珠則大多抹去日漫常見的瞳光、全然闃黑,此外兩位主角經常裹著一身黑色立領制服,制服僅少部分皺摺與肩頭未著黑、改貼深色平網呈現亮面,且角色多是黑髮,瀨戶的刺蝟頭甚至是毫無髮光的一片黑。刻意背光的人物、塗黑與壓暗的區塊,均收斂了午後日光,再搭上人物擬真的展演、幾無誇張顏藝或Q版變形,縱使對白引人發噱,仍能感到扼喉的深邃、隱憂無處不在,更沉寂著結尾可能的悲涼。

在冷硬的氛圍中,貓咪二代目軟綿綿地蹭入。作者勾勒二代目的筆觸較人物更有彈性,二代目也是少數眼眸有光的角色。
牠滑蹓進眾人的閒談,無拘無束串連河畔人群。結尾以多格平穩遞近河畔石階下沉睡的貓背,曾經的喧囂揉作這團孤寂,二代目最終靈動的回眸,仿若叩問散伙後的大家是否安好?正因世界如此尖銳,貓咪才更顯柔軟。

➤善良的瀨戶與深陷泥沼的內海,互補與間接描寫
雖說本作大多一回一主題,但某些事件則會以一回一角色的觀點,用兩到三回的篇幅、掐著彼此盲點,瞎碰出奪目的爆點。
表面上,瀨戶與內海就是日本動漫傳統中「沒頭腦」與「不高興」的組合──瀨戶常沒頭沒腦的屁話,而內海總以海量的知識沖擊瀨戶。因此大多數的遊戲與鬥嘴,局勢常一面倒向內海。然而「抽鬼牌」和「繪畫接龍」這兩場遊戲,卻因一連串的巧合,令內海過度鑽牛角尖而敗降。但從瀨戶的視角回顧,會發現瀨戶只是心不在焉、直覺行事,卻大愚弱智地輕取內海的軟肋。
用各自視角掃描的遊戲過程,顯影了兩人的互補性,並悄然晃過本作題眼。
「抽鬼牌」事件,透過裁判田中的補敘,回憶內海對「每個人多少都背負著不幸」的這份通透,實則源於內海自身的無奈與絕望。
「繪畫接龍」則是袒露內海對瀨戶的珍視——「好寬廣的心胸!這是把宇宙比喻成水族箱啊!地球誕生於46億年前,6億年後,海洋誕生了生命。假設在10年前,我剛上小學時⋯⋯有交到能陪我玩這種遊戲的朋友,或許我就能跟他人相處得更好了。我投降,瀨戶。我還是走不出自己的海洋。」

雖說是一連串碰巧碰出瀨戶的高光,但對疲於競爭、深陷泥沼的內海而言,了無心機的瀨戶有著超脫競爭的大智若愚,是放逐於世俗較勁外的自由人。
此外,瀨戶令內海折服的行徑,還包括帶著傘陪內海淋雨、在否定遊戲中坦白死黨關係、花錢替二代目結紮,都是出於愛與包容、直指瀨戶的善良,因此敏銳而傷痕累累的內海,才得以在瀨戶面前放鬆,並若有似無地露餡──狀似悠哉的河畔日常,實為殺人計畫的一環。
➤拚教養?亞斯伯格症候群?對內海原生家庭的暗示
瀨戶一直隱約感知內海的家庭矛盾,但心思單純的他如果沒有初美的助攻,大概難以力挽狂瀾。初美就像內海般能看透人心、不屑僵化的框架,也傾心於瀨戶。
倘若內海生於充滿愛的環境,或許就能像初美般自由而自我。初美好似內海的鏡像人物,表象近似又本質對立。機伶的初美,因樫村無意間的閒話、田中隨手的筆記、內海姊姊意外的登場,察覺了事有蹊蹺。佐以上述多如「抽鬼牌」和「繪畫接龍」般的巧合,透過瀨戶的善良與初美的睿智,才得以反將內海一軍、遏止犯罪。
至於聰慧的內海為何企圖犯罪?這得從內海的診斷說起。初美曾在手機上打出「AS」,暗示內海有「亞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ndrome),常見症狀為缺乏同理心、有社交障礙、具固執行為甚至強迫症,並對特定事物有強烈興趣等,該症候群已合併至自閉症類群障礙。

但除了強迫症外,內海與人對話時,不像亞斯伯格症患者會迴避與人眼神交流,再者內海會為瀨戶的搞笑捧腹大笑,在瀨戶喪貓時竭力安慰,小心隱藏「樫村的心意」以免瀨戶難堪,也會關懷重病少女,還能深究他人心理,在在彰顯內海有很高的共情力與同理心。
並且內海不排斥生人,也能隨順團體遊戲,可見其社交無礙只是淡泊人際,還能不時調侃瀨戶,有時雖流於諷刺或惡整,仍可見其具備極高的社交技巧「幽默感」。
如此的內海,為何年幼時仍被診斷有障礙?除了誤診外,更可能是內海在畸形的家庭中,誘發了心因性身心症,而孩童身心症和自閉症類群障礙的症狀多有重合。
心理學家桑迪・曼恩(Sandi Mann)認為,若父母替小孩將時間都塞滿「有意義的事」,小孩缺乏留白時間,將漸漸喪失向外的探索欲,內海的父母迫使年幼的內海學了一輪才藝、要求嚴苛,極可能消磨了內海的探索欲,便冷感於任何人事物。
➤伏筆失衡,或一記作者的回馬槍
至於內海的強迫症與犯罪計畫,可從岡本茂樹《教出殺人犯》中窺見端倪。書中提到,若父母管教嚴厲、情緒不穩,會令孩子過度壓抑,而失去主見及各種慾念,重則誘發抑鬱、強迫症等心理問題,當孩子被逼到絕境,而放棄當「好孩子」,便會出現偏差行為,甚至淪為非行少年。
作者以手機閃現內海的病症而不明說,除了孩童的心智診斷具游離性、不確定性,可能也想點出,比起先天障礙,一個充滿暴力與漠視的家庭,才是扭曲內海心智的癥結,尤其確診後,父母的虐待就變本加厲,更加速了內海的崩壞。
雖說家暴是本作最後的高潮,但第8集以前,僅偶爾撩撥內海的家庭暗弦,主旋律仍是逗趣的唱和,第8集後半才變了調。
或許作者想為幽默的旋律劃下爆炸性的休止符、擴大反差。也或許作者本來只想寫漫才式對話,內海的原設定可能是「雖與家庭疏離或被過度期待但未嚴重受虐」,像第8回內海豐盛的便當,有別於之後作為受虐證明的殘菜;第22回內海如果進資優班上第八節課,犯罪的不在場證明將更充裕,但內海仍流連於河畔,雖貫徹了對瀨戶的珍視,卻與最後縝密的犯罪心態相悖。

而且第8集以前,內海受虐的跡象稀薄,固然可解釋為家暴充滿變動性、隱晦性,外人難以察覺,但更可能是作者利用《爆漫王》提及的手法──拾遺過往未刻意設計的瑣屑、聚攏成伏筆,反射出意外的迴光。
也因此,倒數幾回才會和前面篇章存在割裂感,這股割裂感作者可能也有所意識,因而令瀨戶喜歡的三毛貝漫畫,獵奇收尾、迥異於原先的賣萌路線,有種將本作的斷層微縮至書中書的惡趣味。
➤拚湊詼諧與歡笑,從苦痛中昇華的幽默
雖說前後調性相異,但前面的笑鬧也從不離掙扎的眾生相──高壓的升學環境、敏感的人際網絡、茫然的未來想像,不論是機伶妹初美、裁判男田中、做作女樫村、怪咖蒲生、無臉男馬場、小丑巴倫、失智爺爺等。
在荒唐的設定下各有難以定位的苦楚,也正是破碎的零零總總,拼湊出令人窒息的苦悶日常,唯有在河畔稍稍抽離的時光,人們才能從中擠出詼諧的囈語,苦中作樂、自娛娛人,漫才於焉誕生,從苦痛中昇華的幽默,也才能令人在歡笑中回味無窮。而這絲絲縷縷的嬉鬧,終將編織成救生索般的藏頭詩,以待撈起溺水少年。
那乍轉的結局,不過是作者最有力的回馬槍──侷限於反覆的搞笑,充其量也只是廢萌一場,那些輾轉變調直搗心窩的,方能成為透澈的人生。
「我認為我一直都給予他愛。」
「接受的那一方沒感受到,就表示你的方式錯了吧!⋯⋯請你試著給予他一點點更容易懂的愛,要是能進入感情的良性循環,那就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