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偉大的作品,或出於主旨隱微,或出於技法艱澀,往往會造成讀者歧異甚至矛盾的多重解讀。但對於宮崎駿的《風之谷》來說,廣受歡迎的大銀幕副本,也就是於1984年上映的動畫電影,雖然讓才華洋溢的導演迎來巨大商業成功,但也嚴重縮減了真誠嚴肅的漫畫家那直面兩難、不避殘酷的道德思索——宮崎駿在動漫雜誌《Animage》連載12年之久,「原著」方告完成。
限於播放時間與觀眾年齡的考量,電影《風之谷》雖有磅薄又煽情的管弦樂助陣,但也導致故事大幅縮水。除了登場人物刪略、角色性格卡通化之外,最重要的「改編」是,電影版故事被限制在帝國侵略風之谷、巨神兵對戰王蟲群這兩個充滿奇觀圖像的視覺場景。也因此,當善良勇敢的娜烏西卡公主被怒氣衝天的蟲群淹沒、又在金色夕陽下死而復生的時刻,觀眾很難不被「自然」的神聖打動,然後痛惜於「文明」的橫暴。
宮崎駿作品通常被許多人認為是無邪又壯闊的生命讚歌,是充滿真善美情調的最佳兒童讀物。但仔細想想,「神隱少女」仍要回去商業發達的消費社會、而「天空之城」那株巍峨大樹最終也沒有根著大地。我們必須承認,電影《風之谷》是一部「結局未完」的作品。只要宜居的有限土地仍繼續被充滿毒瘴的腐海吞沒,那麼,大國兼併小國、人類焚燒森林的悲劇,絕對不可能因為一位純潔女孩死去而就此罷手。
事實是:美麗寶藍色星球持續褪色——土壤、淨水、石油,以及生物多樣性正急劇減少,但塑膠微粒密度與國際戰爭風險則日益升高。那位發動「氣候罷課」、獲諾貝爾獎提名的瑞典環保少女格蕾塔(Greta Thunberg),大概就是轉生在現實地球的娜烏西卡公主吧,但這幾年科學家仍沉痛警告,聯合國發起的「永續政策」或工業大國的減碳協議,幾乎未能減緩現代文明造成的生態危機。
如果說,電影《風之谷》只來得及傳達某種簡單、甚至有些天真的「環保」信念,那麼十倍篇幅的漫畫《風之谷》,方有餘裕去談論:當不知饜足的人類降生於資源有限的世界,這一困境很可能是零和遊戲。

➤「多即為一、真菌形態」的森林宇宙
翻開《風之谷》的第一頁,高大的「巨神兵」,矗立在燒盡一切的滔天火燄中。宮崎駿用一段悲傷文字說明寓言的歷史背景:歐亞大陸所孕育的巨大產業文明,在「火之七日」後,急遽地衰退了下去,技術體系崩潰,地表化為不毛,人類將永久苟延殘喘於衰微的時代……
在漫畫中,名為「腐海」的攻擊性森林生態系,是這部科幻史詩的第二主角。此時大地被高達50公尺的蕨類所佔據。森林噴出有毒氣體,還潛伏著體型巨大數量無窮的怪異昆蟲。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生所謂「大海嘯」:蟲群挾帶無窮孢子傾巢而出,只需一個有日光的白晝,有毒蕨類就會汙染水源、覆蓋田地,國家與城市瞬間遭到腐海吞沒。
作為邊境小王國的繼承人,娜烏西卡公主還是位不能出櫃的生物學家。很小的時候,她就對人類無法存活的森林感到強烈著迷。娜烏西卡背著大人餵養王蟲幼崽、在城堡深處培養恐怖的變異植株。她很早就注意到,「腐海」的本質是一種奇妙的動態關係,昆蟲、蕨類、真菌之間彼此吞吃,但只要土壤水源潔淨,複雜自足的生態鏈並不會製造毒素。

但「毒素」總是來自於人類造孽。雄踞南方的「土鬼諸侯國」,為了戰勝北方宿敵「多魯美奇亞」,決定動用被封印的古代基因技術,培養出快速生長的人造黏菌。在漫畫中段,軍事計畫徹底失控,人造黏菌擊碎培養皿,並擴張為綿延數公里的黑暗集合,盲目吞吃著一切周邊活物,並散發防毒面罩也無法過濾的無解瘴氣。
漫畫版解釋了蟲子們發動「大海嘯」的真正原因——王蟲告訴娜烏西卡,成千上萬的腐海昆蟲之所以集體遷徙,是察覺到人造黏菌的絕望與孤獨。王蟲擁有集體心智,而腐海本身更是一個「活著」的跨物種、自組織,具有超越的協調性的生命共同體。昆蟲撲向黏菌,並非是大自然在「報復」文明。剛好相反,只因森林感應到了人工生命的仇恨,所以自願用血肉去「中和」科技所創造的失序根源。
在故事中,娜烏西卡是少數可以「天人合一」,與古代僧侶、與昆蟲、與森林發生內在感應的超能力者——對腐海來說,一切均為「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惜多數人類早已忘記這個基本事實。有許多次,娜烏西卡進入王蟲內心,並由此聆聽更宏大的聲音。宮崎駿大概是借用了,在神祕主義哲學傳統中許多冥想者都能體驗到的「多即是一」、「個體消弭融合於世界」境界,用以描述萬物存有的不可分化:渾沌之複雜意味有機的整全,即使屬於人類的「科學」意外引發了浩劫,那也屬於偉大宇宙的總體命運。
《風之谷》特意描寫一個由蕨類、地衣、蟲虺構成的生態系統,令人想起「真菌」所擁有的神祕特質:「腐海」生態存在深層的交叉連結,這與菌絲體生物非常相似。即便沒有神經與大腦,但真菌會自然生出網狀交纏結構,足以提供幾乎可稱為計算與判斷的決策行為。
又或者,真菌的根鬚與植物聚落還會構成「全林資訊網」,在森林的地表之下,真菌根部在蔓延增生後形成複雜網絡,不同種類植物藉此交換能量。大型植物會首先提供用不到的多餘礦物質,用以滋養小型植物,而受惠的小型植物慢慢長大,又反過來成為回饋、增強該網絡的供應者。若用政治學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奇妙的協作狀態,那簡直就是「植物間的社會主義」。

➤末日敘事以及彌賽亞呼喚
在《風之谷》的「國際關係」背景,北方是絕對主義君權的多魯美奇亞,南邊則是地方部落所構成的土鬼諸侯國。雖然並未明言,但從漫畫版的圖像可以看出,多魯美奇亞是披掛歐洲騎士盔甲、金髮碧眼的印歐人種;而土鬼民族則是使用象形文字、衣飾接近現實中亞地區的黑髮蒙古人種。
作為依附帝國的小國族長,娜烏西卡接受徵召,編入多魯美奇亞的遠征軍團。隨著戰事升溫,對抗的兩方都召喚了毀滅性的可怕兵器:引發「火之七日」的「巨神兵」從工業遺跡中被挖掘出來;還有運用基因改造技術,足以驅動王蟲的人造「大海嘯」也著手實現——就如同1960年代人們對於「核子寒冬」的恐懼,漫畫中也有東西方大國進行軍備競賽,世界毀滅箭在弦上。

《風之谷》的故事還存在著另一平行的當代回聲:1962年,《寂靜的春天》出版,該書描寫一處被現代農業癱瘓的田野——農藥殺光害蟲以後,鳥類沒有食物、化學毒素滲入河流,最後導致一片除了人類以外所有生命靜默的單調貧脊土地。這本書催生了西方環保運動的發展高峰,其所描寫的「文明徹底壓倒自然」敘事,顯然也成為《風之谷》科幻設定反映出的時代焦慮。
可以說,宮崎駿的《風之谷》是20世紀下半葉,核戰爭與環境汙染兩大「末日想像」所催生的文化產物。
也因為這樣的氣氛,宮崎駿筆下的娜烏西卡必須成為指引拯救的彌賽亞——如同耶穌那樣,她在王蟲體內經歷死後復活;也好比釋迦牟尼,她在彌留時刻前往腐海盡頭並體悟「涅槃」。比起當時的日本漫畫,《風之谷》帶有少見的「聖徒傳」元素,娜烏西卡的旅程是救世主召集門徒的過程。在故事末尾,娜烏西卡告訴身邊那些不同種族國家的追隨者,大家必須把「腐海終將淨化世界」的福音,傳遞給世界上所有受苦的人。
但這樣一名充滿神性的主角,在文學創作上處理起來並不容易:道德圓滿的角色該怎麼設計人物的「成長曲線」?宮崎駿為此安排了一個非常「宗教」的轉折——得知昆蟲們將自願以死亡來圍堵人造黏菌後,娜烏西卡的內在被「虛無」入侵。心灰意冷下,她覺得人類太過醜陋,於是決定把自己「變成森林」,陪伴王蟲死去,用生命贖罪、償還枯萎大地。
即便如此,腐海並不答應。瀕死的王蟲用體液把娜烏西卡包裹、保護了起來。在「復活」之後,原本堅決求死的娜烏西卡竟有了全新的感悟——「我太愛這個世界的人了」、「我要生活在被人類汙染的黃昏世界裡」。

➤末日敘事以及彌賽亞呼喚
漫畫版有足夠篇幅,描寫在彌賽亞「殉道」之後,人類這個群體到底何去何從?先說電影中的娜烏西卡,她比較像是個立場極端、基本教義的環保運動家:面對充滿貪婪的「文明」,選擇犧牲自我,用以阻擋失速、瘋狂的人類社會。這個方案或多或少有點道德綁架、情緒勒索的味道——「我都去死了,你們還不住手嗎?」她的非暴力抗爭同時也意味著理想絕不妥協,即便肉身被世界吞沒。
但在漫畫版本,該角色給出的答案非常不同。當娜烏西卡絕望又徹底地認識到自身種族的劣根性後,這位藍衣人轉世的16歲少女,卻選擇了更為「現實主義」的回應——她承認並接納,「文明之汙穢」也屬於人類本質無法切割的部分。
故事中,藉由「放棄用火」的森林人之幫助,娜烏西卡以精神型態前往「腐海的盡頭」。這段旅程還有一位邪惡的夥伴:策畫生態恐怖攻擊、幾乎毀滅全世界的土鬼皇帝,他也打算染指這個被淨化的純潔領域。娜烏西卡本有機會將全書最大反派留在冰冷的虛無中,但少女毫不猶豫,就像她過去救助昆蟲或難民那樣,伸出溫暖雙手,將邪惡帝王一起帶進了「潔淨」的世界。

另一關鍵情節是,當一行人抵達保存古代科技的「陵墓」,腐海生態的真相於焉揭露——原來高貴仁慈的王蟲、將毒素結晶為細砂的森林,都是「火之七日」時代,發達的基因工程之人造產物。那些痛悔於人類惡行的古代科學家,或說當年的「理想主義者」,早已安排一段長達千年的「淨化」劇本。「陵墓」深處收藏著「善良胚胎」,等待大地被腐海重構之後,用來取代現存於世的缺陷種族。此時,娜烏西卡流著眼淚要求巨神兵放出天火,中止「陵墓」所執行的「世界淨化」計畫。她是這樣來反駁:「再悲慘的生命,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我們是即使一次又一次吐血,也要飛翔的鳥兒!」
就像王蟲接納黏菌、就像森林包容馴蟲師,漫畫《風之谷》所欲描述的,是一幅更加曖昧的生態圖像——「文明」從來不是「自然」的反面。儘管人類確實玷汙了這顆星球、儘管肉體與精神都無法在「潔淨」的未來中存活,但娜烏西卡堅信生命的尊嚴不可剝奪。這個種族充滿缺陷,但他們想要活下去的願望,就代表了「可能性」。也許人們終於學會謙卑與腐海共存,也許人們堅持錯誤繼續征戰殺伐,但深深陷於掙扎、渴望、改變的漫長過程,此即生之奧義。
➤存在主義、現實主義的生態哲學
《風之谷》成書30年後,氣候變遷日益惡化、地緣政治也在「獨裁者聯盟」中節節升溫。這時我們若重新對照故事的兩個版本,似乎可以看出一種近乎存在主義的人文精神——不只是電影版中「愛護動物、保護森林」那樣的天真呼籲,漫畫版更暗示,當我們開始思考人與萬物、文明或自然的根本矛盾,就應該懂得虔誠敬畏。即便注定滅絕,但活著就是一次「向死而生」的賭注。
現代人類構築了一個唯有資本主義方能支撐的龐大社會,但也開始有一絲警覺,依賴著掠奪、消耗、剝削的富裕物質生活,顯然不可能永遠持續。我們支持環保,卻更渴望經濟發展;我們尋求靈性,卻執著於競爭積累。《風之谷》設想了一個環境枯竭的極端末世,但人類渴望掌控一切、佔有萬物這件事情,倒是跟當下沒有差別。
以今日文明的高度進展,人類全體若要回歸小國寡民的過往,顯然不太現實。但繼續追求無限增長的物質繁榮,也很快就要自食惡果。文明威脅自然?這是一個近代以來始終無法解決的重大困難。但《風之谷》並非主張「二元對立」——娜烏西卡最後拒絕了「陵墓」的淨化提案,「陵墓」說人類只需要音樂與詩,不可以繼續操縱槍砲火焰。但比誰都熱愛眾生的少女,卻不接受這種田園牧歌式的「自然」。相信她還是會氣惱人類的盲目開發、相信她還是會為了昆蟲而奮不顧身,但並不是放棄科學技術與複雜社會,人類彼此之間、人類與環境之間,就一定能夠和平相處。

《風之谷》其實沒有對於這個核心衝突提出解答。但當代哲學家已經開始關注,我們常用的「文明vs.自然」這一比喻很可能不再精準:數千年的文明,已經讓許多動植物都經歷了非常依賴人類的天擇選汰,它們如今高度需要家戶馴養或是都市地貌(不再善於覓食的貓狗,是「自然」嗎?)。又或者,所謂「有機農牧」也不是單純地放棄化肥或停用機具,而是農夫必須有意識地經營產地的多元生態或地力輪休方法(刻意多樣性的農法,是「文明」嗎?)。
何為「自然」?何為「文明」?這個困難的問題,想必睿智如王蟲,也沒辦法正確回答。
在漫畫的結尾,崩塌流血的「陵墓」,極度憤怒地指責娜烏西卡怎能背棄「生命之光」呢?娜烏西卡回答:「生命應該是,在黑暗中閃爍的微光。」森林人也附和:「活下去吧,將一切交給這個星球。」
無論黑暗或光,一起交付給深邃宇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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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宮﨑駿(Miyazaki Hayao) 1941年東京都出生。1963年學習院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後,進入東映動畫公司(現在的Toei Animation)工作。在高畑勳導演的指導下為院線版動畫《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大冒險》(1968)設計場景、繪製原畫等,之後跳槽到高畑勳的A製作公司,擔任院線版中篇動畫《熊貓家族》系列(1972)的原案、編劇、畫面設定、原畫。之後歷經瑞鷹映像、日本動畫公司、電信動畫電影公司等的合作,並為電視動畫影集《小天使》(1974)和《萬里尋母》(1976)設計場景和畫面,並執導了第一部電視動畫影集《未來少年柯南》(1978)。院線動畫電影處女作為《魯邦三世 卡里奧斯特羅城》(1979)。之後根據自己在動畫雜誌《Animage》上連載的原創圖畫小說,宮﨑駿在1984年創作執導了自己的動畫電影《風之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