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段大寶的故事是這樣:國中時因為在同學家看A片打手槍,廣傳到被全班同學排擠霸凌,壓力累積後發病,確診思覺失調,頻繁進出療養院和醫院,逐漸與社會脫節,且從此畏懼親密關係。大寶在20出頭歲時,由八里療養院轉介來到北市康,慢慢練習把自己的故事說清楚,發展成劇作。
戲裡,飾演大寶的人代替他悲痛地講出真心話:「我也不喜歡自己…可是我不知道能去哪裡。我開始分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可是其實無所謂,我只是想知道,當一個人的世界裡,所有人都充滿惡意,該怎麼做,世界可以不要崩潰?」
排練時,他坐在我的腳邊不斷盯著手機上的一段文字背誦,口中喃喃有詞,渾身透露出焦躁感,簡直能化作黑氣從背上浮出。然而排練結束後,得知有記者想採訪,他開始非常興奮地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演出經驗與心得,內容細碎雜蕪時序混亂。我和他交換聯絡方式,約好改天見面細聊。
殊不知沒有改天了。過一陣子,他不知何故又徹底失去興趣,對我們進一步的採訪邀約不置可否、已讀不回。我側訪計畫督導潘宗育,他說大寶是他們是花了好多年時間陪伴,才抽絲剝繭整理出他大致的輪廓和細節。那是個複雜的家庭關係,外人不便代言,只能簡略說明支援系統相對低落。他說:「大寶是有病識感的,有一年他在協會行政組上班,突然就找不到人了,後來才輾轉得知他自己跑去住院。住院這件事情對他來講很有安全感,他其實是在逃避壓力。」
生藝人計畫的表演指導陳姵如也說,大寶曾在團體分享:「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我,我只是生病了,帶我去看醫生,會不會今天就不會變這樣?」戲裡也轉化了這一段,讓療養院的醫生俯身拍拍他的手,對他說:「不要怕,會沒事的。」也像暗夜行路時出現的一道光。
找到路回家了 媽媽以詩意方式共情接納
劇外,潘宗育和陳姵如大概就擔任了這樣的角色,同時期盼社會上能有更多人給予溫暖,至少使心智障礙者不再承受汙名。如同導演蔡朋霖所說:「去汙名不是要否定我們的不一樣,而是要去看見我們也有一樣的地方。」他們透過表演藝術發聲倡議,其概念也暗合了姚立群所說的「社會運動裡的藝術家實驗」。
所以潘宗育說,儘管生藝人計畫單從補助角度看,位置有點微妙,譬如申請的文化局補助類別是「少數族群」;或者有來自衛福部給「行前團體」的補助額,都沒關係,「我還是把我們放在表演藝術的位置上。」
生藝人計畫讓我想起近3年前澳洲背靠背劇團獲得國際易卜生大獎時,委員會的官方授獎誦詞說道:「背靠背的作品是革命性的,舉重若輕,具有挑戰性又親近觀眾,又怪又迷人。重點是,永遠把人放在首要位置。」
背靠背劇團以「神經多樣性群族(neurodiverse communities)為主要表演及創作者,包括智能障礙、注意力不足過動症、自閉症、妥瑞氏症等,都有機會成為團員。當時藝術總監布魯斯.格萊德溫曾說:「劇場既單純又美好,如此直接、誠實、生猛…。我們身處在技術不斷更迭、社交媒體當道的年代中,每個人都是內容創作者,但是能在物理上與觀眾們同在的,不是特效,不是宏大的布景,也不是什麼史詩般的敘事,是生命力、誠實和自發性。光是這些理由,我就認為劇場是值得在此時此刻追求的藝術形式。」
某些現實,也呼應了他的理想。2012年未能透過僅存的一點光看見《黃翊與庫卡》的許家峰,在5年後,終於透過重演時同步進行的口述影像「聽到了」。滯留島的《永動城市》已計畫進入兩廳院「實驗劇場」演出。空表演和生藝人也已展開新年度的工作坊計畫,新作指日可待。
許家峰也找到路回家了,甚至帶媽媽去看了他參與製作的《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演出。我問他:「媽媽當時怎麼說呢?」
許家峰轉述媽媽的話說:「你們就是一群奇怪的人,住在一個奇怪的星球。」意外的有種直白的詩意與哲理吔!許家峰笑了出來,說:「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