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來美
資深媒體人,曾獲客家新聞獎、兩岸新聞獎,出版多部客家著作,現持續從事文史寫作。
童年半夜被父親叫醒,睡眼惺忪走到廳堂,只見內外燈火通明,收音機播放悅耳八音,喜氣洋洋;禾埕供桌紅燭高照,上界擺滿五燥、五濕、齋果,下界擺著牲儀、甜粄、發粄、金香爆竹、長錢高掛,隨後父親率領叔伯家族三跪九叩,請神祭拜天公,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家族平安興旺。
這是童年記憶最深、最快樂的過年場景,從小年夜起忙碌的敬天公、拜阿公婆(祖先)、外祖、敬五穀爺、拜伯公,都充滿崇宗敬祖、感恩的信仰儀式;而除夕夜吃團圓飯、發壓歲錢、大年初一穿新衣,放鞭炮,到廟裡上香祈福,看鄰居長輩們聚賭吆喝「跌三烏」,更將過年的歡樂帶到最高潮。
這可能是許多客家人童年過年的共同記憶,而「細人盼過年,老來驚過年」,隨著年歲增長也特別有感。今天是臘月25日,在農業社會已「入年假」,忙著大掃除,辦年貨,磨米打粄了,尤其蒸甜粄(年糕)攸關喜吉,更是慎重,筆者念小四時因一床燒焦的年糕,至今仍刻骨銘心。
那年小年夜前一天母親蒸年糕,因臨時跟隨父親的鐵牛車去載貨,特別叮嚀我與大哥要注意柴火及添水,起初小心翼翼添水,後在庭院跟童伴玩瘋了,竟忘了,母親從外趕回聞到焦味,衝進廚房哭了起來,拿起一大杓水往大鑊倒,「吱!」的一聲,冒出白煙,我與大哥都嚇傻了。
母親是「鶴佬妹」,嫁到客家庄,情急之下想到小時在鶴佬庄似曾看過以熱鍋翻攪粄漿做年糕,母子3人心怯怯地將燒焦的蒸籠搬到後院,將燒焦的粄漿、蒸籠丟棄,再重起柴火,將未燒焦的粄漿攪熟後放進小蒸籠,再用手沾冷水打平。
「𫣆个甜粄仰恁小床?」小年夜與叔伯們一起拜天公,父親眼尖發現,母親膽怯地說「米浸差ㄟ!」並向我兄弟使眼色。後煎來吃時,父親又問怎有火炭味?母親再以煎焦了掩飾。雖矇騙過父親,但那年父親的鐵牛車不幸與迎面而來的機車相撞,傷了兩人,上了多次法院,賠了不少錢,加上梅雨不停,無法載貨,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曾意志消沈氣地說「鍋子要吊起來了!」
「燒焦的年糕,母親的淚!」父親多年後才知此事,他的氣早已消了,但母子3人卻深感愧對辛苦的父親。父親駕鐵牛車營生卅餘載,一天扛上萬斤穀包上穀倉是常事,他雖是苦力,卻有才情。
「機車發動威力強,千里路程走安全;四處貨客都來招,以求財源顧家堂。」有年新年父親作了這首打油詩,並自書貼在廳堂,字雖不美,卻洋溢著年節喜氣與期許。
他崇宗敬祖,年卅拜阿公婆子孫必須全到齊,否則他會生氣;他胡琴拉得好,每逢公館五穀爺「神生」(神明生日),他都去伴奏,每年除夕夜吃完年夜飯都高興地往廟裡跑,給誦經生伴奏,並幫子孫添祝壽費。
「阿爸!您怎沒去五穀爺拉弦ㄟ?」家父84歲那年除夕夜未再到五穀爺伴奏,他回說:「阿爸老囉!耳公聾,弦聲跈毋到誦經聲个!」那晚覺得父親老了,顯得落寞,令人不捨,兩年後父親跌倒辭世,弦聲也戛然而止。
以往過年蒸甜粄、拜天公、敬阿公婆、準備年夜飯是重頭戲,但現很多家庭已不再蒸年糕,只買個小年糕應景;拜天公只要繳錢,有宮廟代拜;敬阿公婆,子孫到場零零落落;母女、妯娌共煮年夜飯的也越來越少,很多家庭都改訂餐廳團圓,若不早訂還訂不到,很多人為年夜飯訂桌還傷透腦筋。
「卅暗晡个餐廳有訂好沒?」96高齡的家母仍為年夜飯操心,她這輩生長在清苦年代,早年縱使窮到用賖,也會為孩子添新衣、新鞋,給子女感受年節的歡樂。
隨著社會變遷,工商業繁忙,臺灣已物阜年豐,很多人利用年假出國度假,以往崇宗敬祖,家族團圓的氣圍已越來越淡,甚至出現代溝,但無論社會怎麼變,都莫忘了老一輩在清苦年代,營造年節歡樂氣氛的苦心,而過年最需要的是家庭的和樂與相互體恤,因此在享受年節歡樂時,也莫忘了對傳統禮教的尊重,不能忘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