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我一直沒有連結起來,雖然那是記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從沒弄明白它是種在伙房外牆邊抑或是從牆裡探出頭來的枝葉,它跟紅棗種在一邊,另一邊是桂樹跟仙桃,大門兩旁種的恆常是茂密濃綠,誰是誰很難分得清,名字也叫不出來,唯有結果的時候,紅棗像拇指般大小,石榴最大不過像嬰兒的拳頭,要綠不綠的紅不起來,有個一抹紅就不錯了。
從沒看人把它採來吃,一度以為那是有毒的果子,老是遠遠的看著,甚至偶爾會拍下來存擋,硬碟裡儲存著島嶼各處的石榴,最遠的在屏東潮州,南方的果實倒是紅得像喀布爾街頭的路邊攤石榴汁;以至於後來迷戀一千零一夜異國情調,抑或翻譯土耳其諾貝爾文獎得主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的諸多作品時——《我的名字叫紅》裡,奶昔上的石榴糖蜜,《純真博物館》裡,波斯地毯上的花樣,島嶼映像都沒讓我跟原產於小亞細亞的石榴連結起來,因為我的名字不叫紅。
19世紀初台灣才開始有人種石榴,正式栽培的品種直到1970年代才從伊朗引進,至今也只權當園藝景觀植物欣賞,無法種來吃;為什麼務實的台灣人還是喜歡在圍牆邊種石榴呢?或許到廟裡去看看可以得到答案,或即將到來的春節會到處貼的「天官賜福」中的五童子春聯,一位手持鯉魚燈,一個有福手,其他三位拿的是鮮花水果春梅和仙桃、石榴;石榴意喻多子多孫多福氣。
再來漢藥草中石榴幾乎整株都有作用,樹根驅蟲,果實和果皮可以排毒、止瀉止血作藥用,因此與菖蒲、艾草、蒜頭和山丹等植物,被稱作「天中五瑞」,古人用來防疫。至於世紀初才在島嶼流行起來的石榴汁、石榴萃取物等保健食品,或是每到冬季就大量進口的石榴水果,是現代多元飲食文化的高級選項。
然而石榴種植五千年,從西亞兩河流域發展的古文化中,波斯文化古蘭經裡的rummān 或稱作石榴(Punica granatum) 被視為祝福、天堂、生育力、繁榮的象徵,並指涉不過度浪費的重要性,舉凡裝飾藝術、音樂、傳說與飲食裡,都可以找到石榴的印記。
同一地區的猶太信仰文化,從古錢幣和妥拉(Torah)捲軸上的蝕刻到塔木德和聖經段落中都有提及,石榴的多子也在傳說中找到613子呼應妥拉的613 條戒律,傳達要人們像石榴充滿種子一樣充滿戒律,在猶太新年期間,石榴做成的糖果特別重要,會在慶祝活動的第二天晚上,以此祈禱甚至超越了象徵意義,有些家庭會直接用石榴醬汁做烤雞大餐。
延伸而出,歐洲和基督教文化中也有諸多石榴形象,像是西班牙文中的Granada(格拉納達)就是石榴,是伊比利半島摩爾王朝也是伊斯蘭文化的核心城市。或者文藝復興時期的諸多聖母聖子繪畫中可以看到石榴的蹤跡,母子手拿著石榴隱喻擁抱眾多信徒。
在漢文化中,則是張騫通西域的物產,最早的稱呼是「塗林安石」,塗林是梵文dalima(石榴),安石是兩個地名,安在現今塔什干,石在布哈拉,果實剝開的子如瘤即同音榴,不斷簡化稱呼就成了安石榴。而「拜倒石榴裙下」是石榴花還是「五月榴火」的榴紅色,兩者都燦然耀眼,想來都讓古代仕女喜愛。
石榴的學名是 Punica granatum Linn.,從古文明到全球各地文化都有豐富的意涵,象徵生育、繁榮、正義和永生。而它到底有多少子呢?經過各方熱心的統計,從220顆到1370顆不等,相差六倍以上。
以子嗣的象徵來看作品,客家作家呂赫若1940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清秋》,封面以書中的第二篇小說〈柘榴〉(日文的石榴之意)的意象設計,〈柘榴〉原題名是〈兄弟〉,講三個兄弟不是送給人當養子,或是過繼為螟蛉子(日本時代戶口登記同宗同姓過繼),三兄弟命運坎坷,遭遇讓人悲傷,卻是呂赫若的作品從毫無希望的灰暗態度,轉向看得見曙光的轉型篇章,甚至作家自己也甚為滿意之作。
在畫作上則有李石樵、郭伯川的石榴,晚近則有屢得奇美藝術獎的黃坤伯的〈石榴×3〉,他們的石榴才是我印象中的台灣石榴,綠帶紅暈的一顆小燈籠,紅色不過是附帶一抹,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