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一支關於台灣部落文化的影像旅程悄然展開。由南投布農族雙龍部落青年全偉義(Biung Soqluman),與來自都市、擁有1/4阿美族血統的張蕙茹共同創辦的「環島走部落」YouTube 頻道,至今已累積數百支影片、持續踏查原鄉部落尋找故事,用雙腳與鏡頭串連起一張屬於台灣的部落地圖。
兩條成長路:部落浸潤與都市刻板的交會
全偉義在雙龍部落長大,而他的童年,恰逢部落積極推動文化復育與部落復振的年代。雙龍部落是全國第一批投入部落復振工作的社群之一,當時長輩們努力復原傳統祭儀、整理族語、保留族群圖紋與歌謠。那並非觀光表演,而是生活日常中的文化重建。
對年幼的他來說,部落不只是家園,更是一個充滿創造力的舞台——從長輩歌聲的低沉迴盪,到傳統服飾上每一道符號、織紋的寓意,都像是一部活生生的文化教科書。這些早年的浸潤,讓他從小便理解自己與土地的連結,也深深扎下了「布農族人」的自我認同。
他特別記得一則布農族卡社耆老分享過一則古老的部落傳說:很久以前,部落裡的木頭是會自己走進家中,也因此婦女不必辛苦上山砍柴。然而有一天,木頭在進屋時,不小心絆壞了婦女的織布線。婦女沒有感謝它的幫忙,反而氣惱地責怪它。木頭覺得受辱,也對布農婦女說:「從此以後,我再不走進你們的家,你們要自己上山砍木頭!」自此,布農族的柴火必需自己勞力取得,而黑色衣服不會弄髒,也因此布農婦女傳統服飾為黑色。
對年少的全偉義來說,這故事不只是對萬物尊重與感恩的解釋,更像是一則奇幻場景——一個木頭像人一樣有情緒、有尊嚴,甚至會「開口」。他笑說:「我那時候就像在看漫威電影,想像那個木頭怎麼走路、怎麼講話、怎麼生氣。」這種「萬物皆有靈」的敘事方式,讓他在日後影像創作時,總會把山豬、木頭等自然元素,與人放在平等的視角去呈現,因為在他的世界觀裡,它們都同樣有故事與情感。
相較之下,張蕙茹的成長經驗截然不同。他在台中長大,雖有阿美族血統,但與外婆的部落沒有生活連結,對原鄉的記憶僅止於過年探訪的「觀光式回家」。在未深入接觸前,他對原住民的想像充滿刻板印象——「很會唱歌、熱情、樂天、運動神經好」。
「那時我甚至會對原住民朋友說:『我好喜歡你們好熱情的個性』。但後來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帶著微歧視的讚美。」他坦言,這樣的言語雖出於好意,卻忽略了原住民群體的多樣性,也在不知不覺中,把個體框在社會既有的標籤裡。
他進一步指出,不是每位原住民都擅長歌舞或性格外向,「當我們把這些特質視為理所當然,就像在替別人蓋上標籤,抹去他原本的樣子。」
用自己的媒體 說自己的故事
全偉義大專肄業後,先後從事平面設計與媒體設計,為了尋找靈感,他開始背著相機回到部落拍照,並創立部落格分享作品。他敏銳地察覺,主流媒體在拍攝原鄉時,往往刻意捕捉落後、貧困的印象,卻扭曲了真實的本質——於是他決定用自己的鏡頭,說自己的故事,先開啟平面的部落格,分享部落影像。
而張蕙茹原本主修財務金融,畢業後轉踏入設計相關技能。兩人因教會而相識。交往後,全偉義提議在結婚前,先共同完成一個需要長時間合作與磨合的計畫——於是「環島走部落」成形,他們從最簡單的手機錄影開始邊走邊拍,後來逐步摸索出方向。
張蕙茹說,整個頻道的初衷及定義,與2016年一場為期49天的徒步環島旅行有關。那次,他遇到一位阿美族長者,他長期記錄部落的物件與歷史,希望延續部落文化,卻後繼無人。這段經歷讓他感觸深刻,也推動他想藉由頻道深入部落文化的動力。
「媒體總愛呈現部落『落後、可憐』的樣子,好像部落就該是那樣。」全偉義舉例,在他小時候的部落,小孩在外面自由奔跑,對外人來說可能是「沒人管、被放生」,但在部落,孩子們彼此熟識,鄰居也會照看;如果有人還沒吃飯,就會直接被叫到家裡吃。這是熟悉又緊密的生活網絡,而非疏忽或貧困的象徵。
同樣地,走訪泰雅族部落常在家旁蓋簡單的鐵皮屋,作為儲物或聚會空間,反映的是族群遷徙文化與實用性思維。然而外界看到的,卻常是「破敗的居住環境」這樣的誤讀。甚至在觀光或拍攝場合,原住民被期待必須唱歌跳舞、熱情招呼,否則就被質疑「不夠熱情」。
全偉義認為,真正的部落生活有豐富層次,不該被簡化成一兩個刻板符號。因此,他與團隊選擇用自媒體說自己的故事,「我們用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文化脈絡去詮釋,而不是讓外人替我們定義。」
司馬庫斯的共享智慧與達觀的共生力量
從創頻道至今,走訪了無數部落,許多部落的精彩都讓他們印象深刻,其中感受最深的,是司馬庫斯。全偉義回憶,初次踏進新竹泰雅族司馬庫斯部落時,對這個位於深山的部落保有傳統合作制度——土地、資源與收益共同使用、共同分配——是否能長久實踐下去,他抱持懷疑的態度。他坦言,他難以想像現代社會中,人們還願意無私地與他人共享。
直到近期再度造訪,他才真正理解,這並非理想化的制度,而是回歸泰雅族文化「gaga」(族人生活信仰與社會體制中最高規範與準則)核心的生活方式。部落裡的人相信「彼此照顧、共同生活」的價值,長年下來,現在部落孩子的教育完全免費,甚至還有獎學金;每位成員除了共享資源,也有固定收入。隨著制度運行多年,部落經濟逐漸穩定,不僅沒有削弱個人財產,反而讓許多人獲得盈餘,進一步回饋社群。
全偉義觀察到,司馬庫斯的成功關鍵在於信仰與共識。族人深知,正因為彼此的信任與團結,才能延續這套共生系統。他們的生活方式,源自原住民長久以來在島嶼上與自然、與彼此共處的智慧。
然而,他也坦言,這樣的模式未必適用所有部落。司馬庫斯的地理環境與文化背景,使族人更能守住這份核心價值;若是在外部資本影響更大的地區,可能更難維持。
張蕙茹則對台中泰雅族達觀部落印象深刻。達觀部落以「部落廚房」為據點,發展部落共營,無論是一起種植作物、烹飪、或為長者送餐共食、課輔陪伴,都在人與人緊密的連結中,創造出部落共生的力量。
觀光並非萬靈丹:部落自主才是關鍵
此外,在踏訪諸多部落後,他們也對於「觀光」的議題有諸多反思。全偉義記得,第一次踏進南投縣信義鄉的羅娜部落時,背著相機的他在部落間穿梭,引起一位當地長者的注意。對方起初帶著防備地問:「你來幹嘛?」得知全偉義只是想拍些照片、紀錄生活後,態度才逐漸緩和。
這名長者默默關注著全偉義,在網路上追蹤他的作品,偶爾按讚留言。隨著彼此的互動累積,當全偉義計畫用影像深入紀錄羅娜部落時,他主動提出擔任導遊。
長者對部落懷抱熱情,也有推動發展的抱負,但眼前的現實卻是觀光與農業之間的衝突。羅娜部落盛產高經濟作物,許多農戶靠耕作一年便能有足夠的收入,有人認為沒有必要為了觀光改變生活節奏。
然而,許多由政府或外來的單位開始積極在此推動觀光計畫,並希望部落能配合推動。問題在於,觀光開發並非每個族人都認同,有人擔心遊客湧入會打擾生活、改變土地使用,也有人質疑觀光收益未必比土地固有的產業穩定。
長者其實並不反對觀光,但他希望透過自媒體推廣農業與文化,而不是被動迎合以觀光為導向的外部模式。全偉義觀察到,觀光推動若缺乏部落共識,後果不只是意見分歧,更可能引發社群分化。
這種外力介入的弊端,不僅在於資源分配失衡,也可能造成文化呈現的失真。全偉義以自己的家鄉雙龍部落為例,曾有外來藝術家受託為觀光景點繪製壁畫,卻因缺乏文化理解,只聽了簡略故事便依自己想像創作,結果出現「丹鳳眼、穿漢服的原住民」形象——令族人既尷尬又無奈。
對全偉義而言,觀光並非萬靈丹,真正的價值在於尊重文化核心與部落自主性。「不是每個部落都適合觀光,也不是觀光才能讓部落進步。」他強調,發展應從部落自身需求與集體共識出發,讓族人主導方向,外界才是協助角色。
堅持文化底線的創作態度
兩人也笑言,多年來,他們也經歷不少觀點衝撞。某次,他們要在社群發文介紹布農語「吃飯」的說法,張蕙茹主張用中文標註讀音,讓大眾易於理解;全偉義則堅持使用羅馬拼音,認為既然在談文化,就應該忠於母語呈現,不需迎合外界習慣。當下爭論激烈,也讓兩人進一步討論——文化推廣究竟是應該遷就觀眾,還是要讓觀眾學著走進文化?
對全偉義而言,這不只是技術問題,而是價值選擇。他坦言,自己的成長歷程讓他格外敏感。國中開始,他就開始接觸漢族共同學習,高中全校更是僅有兩位原住民。當時的他,總覺得自己必須迎合別人的期待:會不會唱歌、會不會籃球、舞蹈是不是要特別擅長。即使不擅長,也得硬著頭皮去學,只為符合外界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
那段日子,他不僅掩飾口音,也刻意壓抑族語的使用,深怕被貼上標籤。直到進入平面設計工作領域,與各路設計師交流後,他才意識到,專業能力與族群身份無關,反而因為文化背景寬闊度更有競爭力,真正重要的是自我價值的肯定。「當我開始不再迎合別人,而是認同自己的身分時,別人也會因此尊重你。」
這種轉變,也與信仰有關。全偉義在基督教信念中重新確認了自身的價值——「我們本來就是天父的孩子,不需要用別人的眼光定義自己。」宗教信仰加上工作成就,逐漸取代了過去依附他人認同的心態。他明白,原住民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往往得背負更多期望與挑戰,但唯有自我認同,才能真正擺脫迎合的枷鎖。
因此在經營「環島走部落」時,他格外重視文化語境的真實性,不被外界的方便性左右。「我們的語言和文化,不該先經過外界的濾鏡,才拿給世界看。」
回顧七、八年的經營歷程,從當初單純為了婚前磨合,到深入無數部落並建立長期合作,全偉義坦言最大的收穫,是確立了身為原住民在當代社會應有的態度——文化不只是課本內容,而是日常生活的核心價值觀與行事方式。未來,他希望製作更多屬於自己觀點的紀錄片,擴大文化影響力,也期望與更多部落青年合作重現文化價值。
張蕙茹則自認是輔助角色,但多年走訪部落的經驗,讓他對文化的理解更深入,他認為,文化是歷史的累積與延續,唯有不斷參與與學習,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重量與意義。
在一次又一次的拍攝與討論中,「環島走部落」不僅在記錄文化,也在實踐文化。他們相信,唯有如此,觀眾看到的不只是風景與人情,而是真正來自土地深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