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開始聽西洋音樂,很快深陷其中,當時買一張翻版黑膠約十塊錢,我勤於訪價,偶爾,幾個也聽音樂的同學一起買,數量多了,還能殺到九塊錢。
買唱片成為日常,於是經常出沒中華商場跟西門町。然後慢慢發現,西門町周遭的一些巷子裡,除了有翻版唱片可挑,另外,附近還總是有些類似咖啡店的地方,門口常見一些衣著清涼的鶯燕佇留。
於是,我這個志在音樂的搖滾青年,便免不了經常刻意繞道從那些巷子晃過,圖的,也不過就是或許能碰到的一些衣著清涼的「好康」罷了。
正是因為如此,某次,在西門町圓環的巷子裡,我看到了如果不是因為盜版唱片,我不可能有機會見到的一個場景,而這一幕,深深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至今,那鏡頭依舊栩栩如生。
事情的主人翁,只是一位尋常的台北市民,我當然早已忘了他的容貌,可是,他的衣著,我依舊記得,也記得他手裡提著的那只外送提盒,以及,他讓我震驚的一個舉動。
老闆羞辱身障員工 眾人圍觀
那天,又在西門町那幾條巷子晃蕩,之前,應該是在幾家唱片行分別停了一下,然後在經過一家餐館的時候,見館子門口有多人佇足圍觀一個糾紛,於是也停下來看熱鬧。
原來是一個餐館老闆正在罵人,被罵者為該館子員工,這種事其實並不少見,我好奇為什麼大家對這種店家的內部家務事這麼感興趣,走近一看,才看出端倪。
被盛氣凌人的老闆厲聲斥責的員工,其實是位手腳不方便的障礙者,他滿臉汗珠,手裡提著一個很大的外送提盒(閩南語好像稱為「木盛」),這種提盒,以往在酒家甚至麵攤上都可以見到,一次裝多碗麵或者碟菜,或往來於廚房與包廂之間,或當作外送的工具。顯然,這是一件送菜惹出來的責罵。
老闆的斥責聲量是越來越高,講的,不外乎因為送菜的耽誤,影響到他店裡生意之類的事,於他而言之所以生氣,因為叮囑了不知多少遍可是對方就是置若罔聞。
應該是見到圍觀者開始聚集,一種優越感與表演慾突然間被激發,老闆的憤怒倏地飆漲起來,而那名身障員工,低頭不語,像是被獵食者玩弄的獵物,任憑對方處置。
被羞辱跪下的那一幕 歷歷在目
一堆路人,光天化日下,就這麼看著老闆訓斥員工的戲碼,沒有人出來當和事佬,大家等著的,也許是如果老闆出手打人,或許就會有人出面制止。不可一世的老闆,以極盡羞辱的語言,不是跟員工講理,而是公然洩憤,顯然,這齣戲還要演一陣子。
然而就在空氣緊繃之時,一個眾人都沒有料想到的畫面出現,只見被罵到無地自容的員工,突然之間跪下。
他完全承攬過錯,他完全放棄申訴,他完全不顧顏面,他就這麼「砰」的一聲,給老闆跪了。身障的身子,做出下跪的動作,似乎要比平常人更加困難點,可是,他就是這麼跪下了。
當他雙膝落地時,一聲聲絕望、淒厲的叫喊也讓在場者感到極度地不忍,「老闆,我錯了,不要再罵了,我錯了,不要再罵了!不要再罵了!」
他聲嘶力竭拜託老闆放過他,在一堆生人面前,卑微地跪著。在我成長過程中,像這樣子的鏡頭,根本只可能出現在電視劇或電影裡,那種冷酷至極的惡主人,與被剝削者之間的不堪互動,擺明了就是編劇刻意安排、日後用得上的革命哏。
思索著何謂尊嚴?
就這麼突然一跪,當下,老闆的怒罵也戛然中止,甚至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圍觀者的臉上,開始明顯露出對這慣老闆的不屑。
到底,上個世紀六、七零年代交錯之際,政治上也許風聲鶴唳,可是社會風氣普遍樸實,這種幾近虐待身障者的情節,當老闆還在喝叱的階段,也許眾人還不明就理,可是一旦羞辱態勢明顯,以當時的民風,是會有人出面的。
可是員工認錯,老闆贏了,他的氣也消退,至此,眾人雖然各有盤算,卻也無從發作,人群逐漸散去。
可是這一幕,從此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不時會冒出來,閱讀時、獨坐咖啡店時、與人談事情時、甚至在公車上目睹一些現象時,西門町的這一幕經常像觸媒似的,在紛亂的念頭當中,無端地勾起我對尊嚴之事的思索。
上大學之後開始認真看電影,很清楚記得,有一回看狄西嘉的《單車失竊記》,男主角單車被偷,遍尋不著且在追車過程中不斷被羞辱,最後把心一橫也偷別人車,卻在兒子眼前被車主及路人逮個正著,反遭類似私刑般的凌辱。
銀幕上那種因為自己出身、境遇而生的無助感,以及在眾目睽睽下除了絕望認錯、毫無折衝可能的羞辱感,讓我突然憶起幾年前西門町的那一幕,以及當時感受到的,身為弱勢者無法擺脫的宿命感覺。
我是否不厚道、傷人、過激而不自知?
事發至今,五十多年了吧,偶爾,在特定情境下,還是會突然想起那位餐館員工。
西門町如今早已呈現另一番景象,當初那個館子,相信也早就轉手多次,甚至老早就開成不是餐飲的店。那兩個當事人的後來發展我當然無從追溯,可是那一幕,倒帶回去,依舊鮮明,連伙計的灰黑便鞋,都還歷歷在目。
那位身障員工,在我的人生裡,從此竟然奇妙地扮演著鏡子的角色,他讓我經常省思,自己是否在待人處事上,有過激、不厚道、欠思慮之處,因而傷害到他人的尊嚴。
或者,因為自己身為一個也許條件比較優越的人,也因此,從我的標準來決行,有時甚至傷人而不自知。
捍衛尊嚴協助弱勢 義不容辭
跪下的那一幕太震撼了,多少年來,我幾次在應邀參加的演講裡,提到這位身障者那一天的遭遇對我產生的影響,我總是跟聽眾,尤其是年輕的聽眾說,我們人生需要學習的課業很多,可是授課老師,不見得都是站在課堂講台上。
許多老師,他們甚至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在不自覺的情形下,早已給他人上了一堂寶貴的人生課,而那位提著木質外送提盒的身障餐館伙計,他就是我的老師。
他教我的是,人的尊嚴有千百種樣貌,導致尊嚴受損的理由也有千百種,有些人,因著他(她)的出身、教育、性別(向)等不同因素,也許在尊嚴的捍衛上,就是需要他人的協助。
此時,條件好的人、有能力的人、正義感充沛的人,就要義不容辭地站出來,用各種方式協助弱勢。那位提菜盒的身障者,他教我的就是這個觀念,他當然不知道,可是我還是要深深地給他鞠個躬。
厲聲責罵身障員工的慣老闆 對比葉元之與許歷農
這是一篇許久之前就寫就的文章,可是我翻出來擺在這個星期的「(儘量)回憶錄」,理由很簡單。
是的,就是因為新北市國民黨立委葉元之。
此人助理病重請假被辭退事、此人不滿板橋警分局處理罷團擺攤子事、此人逼得板橋警分局長擺桌致歉事⋯⋯,相信,還有一堆沒有曝光的。
因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每一件事,都讓我想起那個厲聲責罵身障員工的慣老闆;每一件事,也都讓我想起被權勢打壓而不得不低頭的弱勢者。
當年那個兇自己員工的老闆,容貌我當然已經記不起來,可是今天當我回憶那件事,葉元之的臉自然溶接(dissolve)進來;然後,他的「舅舅」許歷農的臉,更隱約出現在畫面的背景上。
是的,許歷農,這個當年掌多少人生死的國民黨特務頭子,這個早就舔共舔到舌尖發麻的老東西。
關於【馮光遠(儘量)回憶錄】
「馮哥(我們都這麼叫馮光遠),你有講不完的故事,寫個回憶錄吧?!」
他半開玩笑又不失真實地說道:「寫回憶錄的人,多少有些自戀耶」
看來他拒絕。
「回憶應該是紀實,寫得開心,不小心就虛構起來了。」他繼續說道。
「沒關係,寫多少是多少,太…真實,大家壓力也大。」我們小心地應著。
「好,那我就儘量囉!」馮哥啜飲著泥煤威士忌,邊回答。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企劃於焉形成。
這是兩年前的事。
不過,認識馮哥都知道,他已經很「儘量」了。
作者:馮光遠,曾任記者、作家、編劇、攝影、劇場工作者及政治人物,《中國時報》主筆、副總編輯。馮也是《給我報報》、憲政公民團創辦人,也曾受聘金石堂書店擔任行銷創意總監,主持電視評論節目及發表幽默與政治諷刺文章。作品《囍宴》獲金馬獎最佳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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