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發問,卻自作聰明地逐一解說,這種男性說教態度正是AI討人厭的地方。擺出一副得體的形象賣弄學問,只是為了掩飾它其實是個無可救藥的大文盲吧⋯⋯它對於人類在掌握『歧視』一詞的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絲毫不感興趣。AI無法擁有好奇心。它沒有『想要知道』的欲望。」
——九段理江《東京都同情塔》
2024年芥川獎得主九段理江這趟來到台北,目標是盡可能多吃幾家豆花。
雖然日本也有豆花店,但她在出發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吃到各式各樣的豆花才行。為國際書展而來台的行程,前三天她就跑了6家豆花店。「不過,雖然我很喜歡豆花,這次最讓我感動的還是小籠包。」
為什麼呢?隨口一問,原以為她會分享一些關於台灣美食的官方印象,想不到她這樣回答:
「自由活動那天我去了一間餐廳,想吃小籠包,但也很想吃牛肉麵。怕一個人吃不完,猶豫之後還是兩樣都點了,想不到最後竟然全部吃光。」
「在日本,大家習慣點一份小籠包一群人分著吃。所以,我以前並不知道自己體內原來有著那麼大的欲望。一邊吃、一邊想著,也許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欲望,以及覺察。專訪前一天,九段理江在國際書展和作家盛浩偉對談,提到這是自己第一次來台灣,「原因是我一直有著來台灣定居的夢想,所以就覺得不用先來也沒關係。」如今,芥川獎得獎作《東京都同情塔》在台出版,讓她有了拜訪台北的機會,對她來說也算遂了一點心願。
然而,這部作品帶著她去的地方,並不全都是她想去的地方。
➤Unbuilt / Building
「我被強暴過。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推倒了高中生的我的身體,強暴了我。⋯⋯但強暴她的男人和聽她陳述的人都認定那『不是強暴』。他們舉證『不是強暴』的理由是,施以強暴的男人是少女的男友,是少女喜歡的對象,而且是少女主動邀請男人到家裡。少女沒有足夠的詞彙將喜歡的男人對她做出的行為描述成被世人認同的強暴,因此被認定為沒有被強暴。」
啟發《東京都同情塔》最深的,是知名建築師Zaha Hadid的作品。
說是作品,卻又並不精準:Zaha Hadid素來以「未建成作品」(Unbuilt Building)著稱,留下許多因建築難度或成本太高而未能實踐、只有設計圖卻在建築界留下深遠影響的「建築」。
對建築一竅不通的九段,在某次與編輯的聚餐上聽到Zaha Hadid的事蹟。
「我覺得,未建成建築和『小說』有許多共同之處:同樣是只存在於紙面上、同樣沒有實際建造出任何東西,但是卻能夠改變人們的想法。」
她決定寫一本將建築和語言結合在一起的小說。
語言究竟在人們心中建築了什麼?小說中,和書名同名的建築物「東京都同情塔」其實是一座監獄。在故事裡,社會學家認為「監獄」、「罪犯」這樣的詞帶有歧視,提議建造一座帶來改變的建築物。被關在同情塔中的罪犯不叫作罪犯,叫做「Homo miserabilis」(不幸之人);住在這座建築物裡的不幸之人不會遭受「刑罰」,而會「過著舒適的生活」。
故事主角牧名紗羅,正是一名在同情塔建造提案通過後,參與設計競圖的建築師。然而,牧名沙羅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
當建造發生時,縫隙隨之出現——監獄不再是監獄,罪犯不再是罪犯,當我們為了建造語言,而使得語言和現實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曲折,詞彙的意義究竟是更精準了,還是更失真了?反過來說,無法用詞彙精準指稱的事物,就不是現實嗎?
最先出現在九段腦中的,是這座虛構之塔的視覺形象:由Zaha Hadid所設計、已贏得全球競圖但尚未建成的深圳灣超級總部基地C塔(Tower C)。這棟包含辦公室、酒店、餐廳等多功能空間的雙塔的預覽圖,是九段心中同情塔的模樣:雄偉、前衛、所需一應俱全。然而,她一開始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完成構想如此宏大的小說。
「一開始想到的名稱是『東京都共感塔』,但總覺得這個名字有哪裡不對。」她說,「後來,自己一個人在被窩裡認真想了一個小時,忽然,『東京都同情塔』這個名字出現在腦海裡。」
這個名字一出現,她就知道對了。「Tou-Kyou-To-Dou-Jyou-Tou(東京都同情塔的日語發音),母音全部都是O!唸起來的韻律就是OOOOOO——」
欲望,以及覺察。「因為想到這麼棒的名字,所以我一定要完成這部小說。」為了讓全世界都讀到這個名字,九段正式開始了這座塔的建造。
➤大家經常忽略,易懂的語言有其極限
「在此,我得先提醒那些不熟悉我的讀者。上述兩篇文章曾被批評為助長對日本人的歧視,此後,我馬克斯.克萊恩就被世人貼上了『種族主義者』的標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世界的規則手冊就像死亡筆記本的第一頁,多了一句『讓別人不爽的人都去死』這行字。但無庸置疑,最讓我不爽的,正是那些批評我缺乏善良品性的垃圾讀者他媽的狹隘心胸。」
小說這樣形容主角牧名紗羅:「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想著數學、物理、建築,不知不覺就成了健康、未婚的三十七歲女強人。」
寫作時,九段研讀了許多Zaha Hadid的專訪。不知不覺,她的形象影響了主角的塑造,「強大,有一點權力,但還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這樣的設定,讓參與「同情塔」的競圖這件事情,足以左右主角往後的人生。為了自己不可見的未來,即使對同情塔的概念心存疑慮,牧名沙羅仍舊決定動筆。
故事中,牧名沙羅與一位年輕男性過從甚密。九段幽默地以「媽媽活」這個詞來描述兩人的關係。「構思這段關係時,我想到的是《塔爾》(TÁR)這部電影。電影裡的主角利用自己的權力來掌控別人,但同時,行使這份權力本身,也成為她的脆弱之處,她的弱點。」
曾被(語言的)權力所傷、逐步成為握有權力之人,最後變相被權力的得失所宰制。
「我想描繪的是,一個人獲得超乎想像的權力之後會產生什麼悲劇,藉此來呈現人的不完整性。」而權力是幽微的,恰如語言是幽微的。藉角色之口,作家呈現了各式各樣「不政治正確」的話語,但這些「不正確」的發言都試著指出語言與現實之間的灰色地帶,例如自詡為三流記者的馬克斯:
「我由衷珍愛她們如黃金般光亮絲滑的肌膚。自從與日本女子交歡後,我便發現自己只能藉著她們的形象來自慰,這真是個嚴重的問題。我會妄想全裸的日本女子雙手按住我的頭,以帶著濃重母音的日本腔英語嬌喊『搜固的!』『法斯塔!』『哀姆卡敏!』⋯⋯」
或者,牧名紗羅自己:
「誰的命名品味有問題?日本人的。STOP,小心別開地圖炮。OK,那就是『知識分子』——明明我那上了鎖的腦袋無人能夠入侵,文字小警總卻自動自發地忙碌上工。不知不覺間已獨當一面的小警總讓我感到疲累,為了給自己充電,我突然渴望起算式來。算式擁有唯一的正確答案,不必為了數字的立場瞻前顧後,修改正確答案。」
是語言被建築,還是語言本身成了建築?人們總認為話語是一種通道,九段理江則試著描述話語是一道牆時的樣子。而這道牆,正因為AI/大型語言模型的誕生,而越來越牢固:
「東京都同情塔逐步從女建築師的口中建構起來,但我完全不覺得這是出自牧名沙羅的話。我總覺得,她堆砌出的語句像是在哪裡聽過似的。當我試圖追溯記憶,突然想到,這不就像是AI生成的文章嗎?那是宛如濃縮了世人平均的願望,同時又將批判壓縮到最小的模範答案。和平,平等,尊嚴,尊重,同理,共生⋯⋯」
「對於政治正確,我是想要抵抗的。因為理解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依靠的不是語言或詞彙,而是覺察。」她說。
2024年1月17日,芥川獎記者會。剛成為新科得主的九段理江接受記者提問,記者問起小說中名為「AI-built」的系統所生成的語言是如何完成的?是否有使用AI協作?九段沒想太多,回答:「這部作品大概有5%的內容是AI完成的。」
讀過小說的話,就會明白這一點切合創作題旨,而且無傷作品主旨。然而,這句話卻是再煽動不過的新聞標題。霎時,媒體以「芥川獎作品使用AI」當作噱頭,大眾批評鋪天蓋地。有趣的是,為九段捍衛的聲音同樣存在,認為寫作者應該與時俱進、這樣的作法是未來趨勢。無奈的是,無論是哪一方,大多數人都未真正閱讀作品,只看新聞標題發表評論。
「那個毀譽參半的狀態,對我來講,就好像小說裡發生的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一樣。」九段說。Unbuilt Building。失真的語言。過剩的權力。
有人說,九段是故意的,這是一種炎上商法。九段說,自己那陣子想過引退,但不是因為受傷。
「我是一個對凡事都不會立刻做出反應的人。我認為,要真正了解一件事情,必須花費時間。」一年過去,她侃侃而談,「所以,我並不擔心當時對我的攻擊。不過,網路上、社群媒體上,每一個人對於『使用AI』都有不同的判斷和想像,彼此卻對這一點沒有意識,各自根據自己對詞彙的了解發表意見。這才是我擔心的地方。」
「大家常常忽略,『易懂的語言』是有極限的。如果純粹只是要把一件事情化作非黑即白的說法,那麼在社群上發文就足夠了,不用寫小說。我之所以要花費大把時間和經歷創作小說,正是因為小說可以經由藝術的處理,讓一個詞彙不只是一個詞彙。」
說到底,詞彙是殼,脈絡才是芯。她沒想到,許多人終究沒有看小說,一切討論停在殼的表面。「是的,我那時確實感覺到寫小說是一種傳統、過時的藝術,覺得看不到未來。這個工作是有辦法繼續下去的嗎?」
小說外的九段理江,彷彿與小說內的牧名紗羅重疊在一起——世人確實得知了東京都同情塔的存在,只是,沒有以她最初想像的方式。
➤獨處作為一種恩惠
巧妙的是,令九段釋懷的思考,其實早就存在於《東京都同情塔》之中:欲望,以及覺察。
⋯⋯「AI無法擁有好奇心。它沒有『想要知道』的欲望。」⋯⋯
「我是一個欲望很強的人。最一開始,只是為了讓多一個人知道OOOOOO這麼棒的押韻,完成了這部作品,這是我的欲望。⋯⋯藉由作品聯繫在一起、和他人溝通也是一種欲望。包含來台北這件事情,也是算某種目標達成,人生成就解鎖的感覺。我希望這不是最後的台北之旅,所以我會以此為動力,持續努力。」
為什麼能保有這樣的欲望?為什麼還對寫作和作品懷抱希望呢?「昨天我對盛(浩偉)先生也有提到,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一個人獨處不代表孤獨,你可以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對我來說,獨處也是一種溝通的過程,無論是跟自己對話,或者透過作品和作者對話,因而感到心靈富足。」
她說,自己從小學時代開始,就夢想著一個人獨自生活。不想和爸爸媽媽姊姊住在一起,被別人管教。一路到了22歲終於實現了獨居的目標,第一個居住的地方就名為「九段大廈」,這正是她筆名的由來。
「我一直覺得這個時代是備受恩惠的,我們可以完全不與人相處,一個人過上一年半個月也不會死。在人類的文明成形之前,假設有人要去狩獵,你在家裡睡覺,就一定需要同伴幫你守夜,不然就會死掉。那時跟人相處是一種生存需求,但這個時代不是。」
在這樣的時代裡,作為溝通工具的語言,得以成為更重要的事物:「集合大家的智慧,然後利用這些智慧去發明工具,來輔助我們的生活。人類是這樣的一種生物,而語言一點一點地累積這些,讓人類變得富有。這是我認為語言真正的使用方式。然而如今,有些不好的語言限制了我們的可能性。這不是一件好事。」
何謂不好的語言?「你知道我最討厭的社群使用方式是什麼嗎?是當有人過世的時候,有些人可以在一天之內,就立刻把和死者相處時所度過的一切用一篇貼文總結。說這個人是一個多好的人,過去曾經和他發生過什麼事⋯⋯這是個很悲傷的用法。明明相處的回憶是非常寶貴的,明明這些東西需要時間去沉澱和緬懷,對故人悼念是需要時間的。但有些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把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公開在眾人的面前。」
「那麼短的時間,真的可以明白疼痛是什麼嗎?」
要真正了解一件事情,必須花費時間。這個時代正在失去這樣的時間。所謂不好的語言,是過度迅即地總結時間、總結意義的語言。這是這個時代的巴別塔,是語言阻卻「真正的溝通」的時刻——
我再次贊同地點頭,然後問出訪綱上的最後一題:
日本音樂人椎名林檎曾說過一段話:「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變成30歲。我覺得自己最適合的年齡就是30歲以上。⋯⋯20歲的人不管到了哪裡,在作為自己這個個體之前,都會先被別人要求承擔起『年輕女孩』這個責任。」
原本只是想藉此問九段理江,30歲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想不到,她這樣回答:
「你最喜歡椎名林檎的哪首歌?」
「呃,」我有些措手不及,「椎名林檎的音樂生涯大抵分成另類搖滾和融合爵士兩個階段,這兩個階段我分別⋯⋯」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著急地請口譯打斷我,「我也是椎名林檎的鐵粉!你隨便說出任何一首歌名我都會唱!」
語言不通,但我從她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急切,霎時也忍不住用我唯一會的日語回答:「〈サカナ〉!早期的歌裡面我最喜歡「〈サカナ〉!」
聽見歌名的九段理江睜著發亮的雙眼,哼起了〈サカナ〉的旋律——而我也跟著她哼了起來。
「藉由作品聯繫在一起、和他人溝通,我為了這樣的欲望而創作。」她剛剛說的話又在我心中浮現。
我們又合唱了幾首歌。我一邊唱,一邊覺得,《東京都同情塔》想要表達的一切,好像真的發生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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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九段理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