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與逃:自由的代價
張乾琦烏俄戰爭三週年紀實
烏俄戰爭滿3週年了,交戰雙方粗估破百萬傷亡,多少珍貴生命成為冰冷的數字、無意義的砲灰。紀實攝影家張乾琦第9次冒險深入烏克蘭戰地,用敏銳的影像和文字記錄戰爭的色溫、聲響、氣味和時空。
他總是背著攝影機前往他方、凝視他者,心心念念的仍是故鄉台灣。64歲的攝影老兵一次次見證烏克蘭人奮戰的勇氣、死亡的氣味、逃兵的心聲…,他一方面無畏恐懼把鏡頭靠得夠近,一方面在心態上卻也退得夠遠,不被激情幻覺綁架,而是靜靜觀照,希望能從中尋找屬於自身對照的意義。(編按:報導原文以英文寫成)
二○二四年十一月中,我在凜冽的夜晚來到烏克蘭敖德薩時,整個城市幾乎難以辨認。黑暗吞噬了街道,只有公寓窗戶搖曳著微弱燭光,低聲駛過的車燈,和柴油發電機的持續低鳴。空氣中有揮不散的燃油刺鼻氣味,和無從迴避的噪音—彷彿割草機在詭異、壓迫的沉默中無止盡地嘎嘎作響。
為生存奮鬥 危機感如影隨形
限電在這裡並非不便,而是為生存的奮鬥。經歷三年俄羅斯對烏克蘭包括電網在內不間斷的攻擊,國內半數電力供應已經被摧毀。敖德薩和烏克蘭大部分地區一樣,必須忍受入夜後的冰冷黑暗。
我的新聞嚮導歐列克西幫我訂了大西洋飯店。曾是海港邊充滿生氣的花園渡假村,如今彷彿只剩下空洞的軀殼。大廳昏暗且空蕩蕩。部分員工已經裹著毯子蜷縮在沙發,準備在這裡過夜。與其說是飯店,現在更像是避難所,提醒著我們,戰爭如何深刻侵蝕生活中最簡單的舒適。
就在我準備搭飛機從維也納飛往奇西瑙時,手機震了一下,我在基輔電訊社(Interfax)擔任編輯的朋友彼得傳來簡訊:
「祝你旅途平安。對了,小心巡弋飛彈。」
這是二○二二年二月俄軍開始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我第九次自費到烏克蘭,然而我仍覺得自己像個新手。每一次,同樣一切都只能隨機應變。沒有所謂的例行公事,因為這是戰爭—局勢瞬息萬變,行程總在最後一刻更動,不確定性是唯一的不變。
我和歐列克西第一次見面喝咖啡,是短暫但有揭示性的時刻。不約而同,我們本能地選擇了面對門口的座位—這是我一九九二年在紐約唐人街工作時養成的習慣,對歐列克西來說,則是戰爭時期的必要之舉。我們的肩上都背著迷你EDC(每日攜帶的隨身包),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從影片製作人轉任新聞嚮導的歐列克西,以謹慎細心出名。他那破舊但堅固的日產探路者(Pathfinder)休旅車是一座移動的堡壘,裝配了無人機追蹤器,也備有急救箱和戰術工具等生存必須品。這裡是他隱蔽的工作室兼地下碉堡,架子上是整齊排放的罐頭食品、水、睡袋,和已充電的對講機,可供五個人維持二個星期。它不僅是工作間—它也是一條生命線。
情勢難捉摸 川普動向成關鍵
在基輔,我們深切體會了有備無患的重要。突然停電,令我們困在一平方公尺的狹窄蘇聯時代電梯的黑暗之中。刮痕累累的金屬牆和冰冷、有霉味的空氣更加深了那一刻帶給人的幽閉恐懼。它強力提醒我們,例行的日常轉眼就可能充滿危險。在這裡,謹慎不僅是美德,基本上它是個生存技能。
在太過明亮而毫無生氣的房間裡,置身眾記者之中令我感到格格不入。二○二四年十二月一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和新任的歐盟理事會主席柯斯塔,在基輔召開了共同記者會。柯斯塔主席強調歐盟對烏克蘭毫不動搖的支持,至於澤倫斯基總統則對歐盟持續的協助表達感謝,並重申烏克蘭對達成公義且持久和平的承諾。
我手拿相機站在新聞發布室裡,口譯員的低語夾雜著快門的喀嚓聲,但我的思緒翻飛。如果站在這裡的人換作是美國總統川普,而不是澤倫斯基和柯斯塔,會是什麼樣子?氣氛將變得緊張而難以逆料。謹慎拿捏的外交應對將隨著他的出現而崩解—響亮的宣言、尖銳的要求、「二十四小時結束戰爭」的承諾。我幾乎可以看到擔任烏俄特使的退休將軍凱洛格就站在川普身邊,強化同樣的訊息:美國不再提供無條件的援助—烏克蘭必須有所回報。
那麼,代價是什麼?答案是烏克蘭的稀土礦。川普暗示美國的軍援不該免費,把支援和經濟利益掛勾的討論已經開始浮出檯面。用軍事援助換取採礦權,拿對俄羅斯的制裁來交換協議。他會不會迫使澤倫斯基考慮和普丁談判?他會不會逼迫北約盟國支付更多的費用,否則就準備失去美國的支援?
但這還不僅是關乎烏克蘭。中國也正密切觀望。如果川普斡旋出一個必須讓步的協議,會如何牽動北京對台灣的盤算?中國會把它當成可乘之機,還是說,川普的難以捉摸會形成嚇阻力量?
我環顧四周,新聞記者會裡凡事一板一眼、控制有節、字斟句酌。但戰爭並無這般的節制。戰爭緊迫、殘酷而且赤裸裸。
數位防彈衣 安全通信不可少
採訪新的一個營時,我們會用安全的通訊APP如Signal來接收加密的座標參數,WhatsApp則是備用方案。經過確認之後,我們和新聞官見面,把手機轉換到飛航模式,穿越焦土和廢棄哨站,確保沒留下數位足跡。
按照我的經驗,Signal和Threema是端對端加密的黃金標準,受到軍方和政府官員信賴。WhatsApp則是遙遙落後的第二名,只是備用方案而非主要的選項。Telegram?可能已經被破解了。LINE?一般的聊天還可以,但不宜接發敏感資訊。iMessage、Messenger、Instagram?華而不實且不安全。那麼WeChat呢?那是通往老大哥的專線,一切都被監控。在這裡,安全通信就是數位的防彈衣—少了它,你就暴露在危險中。
和四十九歲的烏克蘭海軍司令歐列克西.內茲帕帕中將見面實屬榮幸。他的會議室簡樸但深具象徵意義,烏克蘭的國旗和海軍軍旗高高矗立。架上的一個壓克力展示盒放了「發射前拆除」的紅色標籤—取自一枚R-360海神飛彈,這枚飛彈在二○二二年四月十四日擊沉了俄羅斯的黑海艦隊旗艦莫斯科號。昭示著在他指揮之下,一個決定性的勝利。
喝著茶,我們進行了三十分鐘深具意義的談話。內茲帕帕坐得筆直,姿態堅定而冷靜,散發內斂的張力。他用字斟酌,句句帶著經驗的分量。中間一度他身子往前靠,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的眼睛,引述了邱吉爾的名言:「當你的頭在虎口下,你無法和老虎說理。」他的語氣平穩,比喻卻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清晰—深刻提醒我們,烏克蘭正為生存而不懈奮戰,對抗一個毫無底線的敵人。
隨著對談的深入,我捲起了衣袖,向內茲帕帕中將展示我二○一九年在寮國金三角被老虎攻擊留下的疤痕。他用驚訝而嘆服的眼神看著我說:「想必有天使守護著你。」他說得沒錯,若不是那一點幸運,我可能失去一隻手臂或是失血過多致死。那次經歷的教訓非常清楚明確:要遠離老虎。但是更深層的啟示仍縈繞心頭:你有辦法要掠食者傷你輕一點嗎?答案毋庸置疑—當然是不行。
我們啜飲著茶,杯子微弱的碰撞聲漸趨沉寂,我的思緒轉向了台灣。全世界似乎都比台灣人更確信,中國的入侵已經迫在眉睫。充當內應的通敵者或明目張膽、或暗中行事,提供侵略的助力;其他人則如鴕鳥,把頭埋在沙裡拒絕現實。但明明現實就擺在眼前:他們暴露的後背,如此脆弱而渾然不覺,當無可避免之事終於到來的那一刻,將成為如雨而下的彈片最容易的目標。
無人機革命 假消息攻心理戰
這些相似處令人警醒。不管是在叢林中和老虎對視,或是面對地緣政治上的掠食者,現實都是一樣的:你無法和把你視為獵物的對象談判。要生存就需要警醒、準備,和絕不移開目光的勇氣。
據報導,一家中國無人機製造商透露了中國政府的驚人訂單,訂購近一百萬架自殺式無人機,訂於二○二六年交貨。這畫面令人不寒而慄:成群結隊的輕量級殺人武器從空中蜂擁而至,它們唯一目的是精準打擊和摧毀。如此龐大規模的軍火需要仔細研究。它究竟有何目的?答案就如無人機本身一般,清晰且無從否認,盤旋空中,充滿不祥的氣味。
我曾目睹無人載具如何改變了烏克蘭的戰爭—空中的無人機嗡嗡作響,水下的無人艦艇悄然滑行。這些精巧的機器可以精準打擊、收集即時情報,在士兵所不能及的地方運作。它們不僅是戰術上的優勢;更是一場革命,重塑了衝突的形式,成為重新定義戰略、生存和前線武力不可或缺的工具。
網路戰爭和無止盡的假資訊洪流改變了烏克蘭的戰爭形式,攻擊目標從軀體轉向了人心。虛假圖像和錯誤敘事滲入社群媒體,重塑了認知,侵蝕了信任,並製造了動搖社會的戰爭迷霧。戰鬥從領土的範疇延伸到心理層面,動搖信念和士氣。第一手的親身見證,可清楚看出數位工具和導彈具同樣的毀滅力,以悄無聲息的精準度瓦解團結。
我已然明白,瓦解一個國家的心理是步步為營的緩慢過程—你需要以十至二十年的時間,透過教育、宣傳和假消息來重塑一整個世代對現實的認知。它就像在社會中編織一個巧妙細緻的網,即使是最不容辯駁的證據也無法穿透。於是人們被困在扭曲的現實之中,無法保衛他們自己、家人或國家。這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處,在其中,順從即是真理,思想被禁錮在心理的古拉格集中營。
士氣一旦瓦解,就幾乎再無反轉的可能。即使直接接觸暴行—如針對維吾爾族穆斯林的新疆再教育營—也無法喚醒深陷束縛的人。它往往需要現實的嚴酷打擊—所謂的「當頭棒喝」—才能戳穿幻象,然而這時傷害已經造成。打擊士氣是從內部開始,早在發第一槍之前,就瓦解了國家的意志。
暗藏爆裂物 安穩一去不復返
二○二二年十月從俄軍占領的赫爾松解放出來的這個村莊,仍舊充滿陰森的沉默和戰爭的創痕。沒有電力、沒有水、也沒有人活動的跡象,猶如時間被凍結。瘦骨嶙峋的樹在灰色天空下伸出枝幹,斷裂的電線一無是處地懸著,象徵著破敗的基礎設施。破敗的建築清楚提醒這裡經歷的毀滅,也添加了空蕩蕩的淒涼感,彷彿這個村子正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可能永遠一去不返的正常生活。
截至二○二四年初,烏克蘭約十五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相當於二五%的領土—受到地雷和未爆彈的汙染,面積幾乎有台灣的四倍大,也讓烏克蘭成了世界上地雷最密集的國家。
我旅程的危險性毋庸置疑—因為擔心誤觸暗藏的地雷,我無法離開主要幹道一步。對幾百萬人來說,這種威脅是日常的現實。這些爆裂物的風險不僅危及生命,也癱瘓了如農業等產業,令大片肥沃的土地無法使用。清除如此廣大雷區的工作需要花數十年的時間,以及大量資源和全球的支援。
一位七二營的新聞官交給我一本有破損、泛橙色的筆記本,標題是《突破》。內容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頓涅茨克居民迪馬,於二○二二年二月在占領區被俄羅斯軍隊強制徵召後的自傳性描述。這個日記開始於普丁宣布「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脫離烏克蘭而獨立之後。它記錄了作者的軍事調動、任務和占領下的生活,每一頁都提供了戰爭殘酷現實的一瞥。
迪馬的日記 沙場鐵血與惶然
彼得的英文和俄文打字每分鐘可以打一五○個字,他幫忙翻譯了這本日記,總計有十三章。工作的時候,他電腦輕柔的嗡鳴聲充滿整個房間,紙張散落在他四周。底下是這份獨特紀錄的摘要,提供戰爭殘酷現實的一瞥。
第三章、通往不確定的路
我們上了火車。每六個士兵安排一個鋪位。他們臉上露出不確定感和對未知的恐懼。我隨即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他們可能要帶我們去克里米亞。這個消息令她非常沮喪,我也是一樣,儘管我還不確定到底我們的火車要往何處去。我們離開所謂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後,手機就連不上線了。我只有時間打給亞琳娜(女友),跟她說他們要把我帶去克里米亞。與家人和朋友的電話通聯就此告終。
第十三章、烏克蘭卡的村莊
一切都很棒,但是為時短暫。停電變得越來越頻繁。一天晚上我在值哨的時候,卡式炸彈在我們附近爆炸。我跳入了戰壕。它發生得太突然,不過我反應快速。幸運的是炸彈落下的地方離我們不是太近。
整體說來,在這個據點的任務還不錯。聽得到砲火聲,但還算可以忍受。我從二○二二年七月十三日起就在那兒。在二○二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我們的指揮官來到這裡,說明天要派十個人到前線二星期。這個消息令我們沮喪,於是我們喝起酒來。我再次很快就喝醉了。
日記的最後一筆紀錄寫著:
二○二二年九月三日,日記終。
它極可能是在迪馬死後,某個烏克蘭軍情官員審閱日記之後加註上去的。
你去過頓巴斯嗎?我去過,它是遼闊平坦的土地,單調的景色一望無際。參差的爐渣堆和零星村落點綴在貧瘠的原野上,灰色、沉重的天空下,無盡頭的道路穿過田野。這種平坦帶來壓迫感,是長年累月的勞動和衝突所造成的。
話語和行動 揭普丁帝國野心
我常好奇,為什麼普丁會想要頓巴斯?不過,讀了他二○二一年七月十二日發表的五千字長文〈關於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歷史性統一〉之後就很清楚了。他不只要盧甘斯克、頓涅茨克或克里米亞—他要的是整個烏克蘭。這篇論文充斥種種修辭,揭示一個遠超過爭議地區之外的願景,赤裸裸展示他對烏克蘭更大的意圖。
普丁的論文揭露了他是汲汲於恢復帝國榮光的統治者,願意扭曲歷史來印證自身帝國野心的正當性,控制烏克蘭在俄羅斯影響力之下,阻絕它和歐洲大西洋整合的道路。同樣這個人,曾於二○○八年在布加勒斯特的北約高峰會上告訴小布希,說烏克蘭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他的話語,就如他的行動一樣,都試圖抹滅烏克蘭的主權地位和改寫它的歷史。
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美國駐基輔的大使館罕見發布警告,提醒可能的空襲。就在前一天,烏克蘭首次使用美製的陸軍戰術飛彈系統(ATACMS)導彈,攻擊了俄羅斯的領土。這個時機凸顯了升高的緊張和衝突的升級。
歐列克西和我持續監看本地的媒體,我們眼睛盯著任何空襲警報的跡象。周遭的寂靜充滿緊張壓力。我忍不住問:你知道最近的防空洞在哪兒?你的緊急求生包收拾好了沒,或是你還在等警報聲響起?
俄前線士兵 平均存活十二天
聶伯城飛彈攻擊的影片令人膽顫—六枚搖曳的火球劃過黑暗的天空,一枚接著一枚「榛果樹」飛彈猛烈撞擊地面,濃煙和塵土直衝天際。夜晚似乎隨這股力量而震動。被問到基輔是否是下一個目標,普丁用一個令人發毛的蘇聯天氣笑話回答:「今天,在白天,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他的話語漠然而冷酷,呼應烏克蘭被破壞的慘狀。
稍晚,在一家海鮮餐廳,榛果樹飛彈的影片在電視螢幕上閃過—六個火球照亮了夜空。我轉頭跟歐列克西說:「用餐愉快。」他笑著回應:「現在我準備好面對核彈了。」黑色幽默是我們應付緊繃氣氛的方式,刀叉的碰撞聲敲擊著不安的沉默。
我已經見識烏克蘭人面對巨大危難的不屈韌性。然而,話雖如此,俄羅斯一波波無情的「人肉攻擊」已逐漸蠶食烏克蘭在頓巴斯所控制的領土。其殘酷程度令人咋舌—平均而言,一個俄羅斯士兵在前線的存活天數只有十二天。
在基輔一間俯瞰聶伯河的寬敞公寓裡,一位二十九歲的藝術家在夜晚作畫,白天則糾結於他改變人生的決定。他在一個檢查站被攔下時,因為沒有「軍人卡」來證明他在戒嚴期間的身分登記,於是國土招募和社會支援中心的人員沒收了他的手機,載著他到最近的一處軍事訓練基地,然後把他的汽車鑰匙交給了他的女友,只隨口說了句:「小心開車。」
在二個星期的初步訓練後,他即將被送往前線,但是他設法逃走了。如今,和許多逃兵一樣,他活在陰影底下,不時要回頭張望,不論到哪兒,選擇的重擔如影隨形。
他並非不願守衛他的家園。被問到如果俄國人進入基輔,他是否會起身對抗,他的回答是毫不遲疑的「會」。但是他不願意在一個被他形容是混亂而腐敗的軍隊裡服役。獨自一人在公寓裡,周遭是他未完成的畫作,他仍懷疑逃走是否是正確的選擇。
「我是被非法徵召的。我並不是逃兵。」他堅定地說,為自己每日糾結的心頭重擔做出明確的區分。
烏克蘭軍方 貪腐猖獗損士氣
在烏克蘭,軍人未經許可擅自離隊稱為СЗЧ(самовільне залишення частини),涵蓋了擅離職守和逃兵的行為,分別要面對嚴重的法律後果。自二○二二年初以來,已經有近六萬起擅離職守、和三萬起逃兵的案件登記在案—相當於十八到二十個旅的兵力,凸顯了烏克蘭軍隊所承受的龐大壓力。
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烏克蘭國會通過法案,允許初次擅離職守或逃兵者自願回役,只要他們在二○二五年一月一日前回營,就無須面對刑事控訴。隨後,國會又把最後期限延後到二○二五年三月一日,進一步鼓勵這些人重回部隊。
我詢問一位熟悉這類困境的朋友,問他這位藝術家能否為自己在法院提出異議。他的回答直截了當:「當然可以,只要他花錢買通某個人去收買另一個人。」貪汙在烏克蘭依舊猖獗,蔓延到軍隊內部,司法可以被收買,交易偷偷在層層疊疊的官僚體系陰暗處進行。
數以萬計有瑕疵的八十二釐米和一二○釐米迫擊砲彈,已知道會在砲管內引爆,凸顯烏克蘭軍方的腐敗問題。劣質裝備的回扣,折損了武器效率和軍隊士氣。來自前線陣地的一些報告,提到缺乏訓練、新進招募的步兵,年齡從二十五歲到六十歲,在毫無準備或缺乏戰鬥意志的情況下被送去戰鬥。許多人躲在壕溝中,難以作戰。他們說:「散兵坑裡頭沒有無神論者。」恐懼和不確定感讓最不願信神的人,都要尋求信仰的慰藉。
烏克蘭軍人依然堅忍不拔,但是貪腐和訓練不足,帶給他們重大打擊。類似藝術家這樣的人,選擇逃跑或避戰是為了生存—不僅是在戰場上,也是為了在戰爭迫使他們陷入的道德衝突中生存。
廢墟見笑顏 破敗中仍有希望
持續有影片流出,顯示警方和軍方強制徵召二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的男子。畫面令人震撼—男子從車中被拉出來,送上巴士接受徵召訓練。為什麼是二十五歲?因為他們希望把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一代留在戰後重建。然而不分年齡,許多人都選擇逃避義務。我觀看影片時,對這些逃兵並不同情—我感到的只是在這不容猶疑的時刻下,殘酷的現實。
四十年前,我在金門服役於台灣國軍砲兵,駐守在最前線。歲月消磨,我已不再有年輕時的精力。不過,如今六十四歲的我,如果台灣遭受攻擊,會搭第一班飛機回去,用我所能貢獻的任何方式捍衛我的國家。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其他人在責任驅使下也會回去戰鬥。但是與此同時,也會有身強體健、符合戰鬥年齡的男人選擇逃走,在最需要他們的時刻拋棄自己的國家。他們比逃兵還要糟糕—他們在最重大的關頭背叛自己的家鄉。
在二○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清晨,有近二百架無人機和導彈攻擊烏克蘭,讓一百萬人的電力中斷。突然的黑暗和寂靜再次籠罩這個國家!
開車行經米古拉耶夫郊區,村莊裡滿目瘡痍,到處可見坍塌的牆壁、殘破的住家。我們在一處倒下的牆邊停下,二個小女孩在瓦礫中嬉戲。我們給了她們可頌麵包,她們露出笑臉—明亮、天真而美麗。這是這趟旅行最燦爛的時刻,會令我銘記多年的記憶—提醒我在破敗之中仍存有希望。
就在這時候,彼得傳來的訊息在我手機上亮起:「如果你收到這個導彈攻擊地圖,代表你還活著。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