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汝忘了余之容顏嗎？》書摘，獲出版社授權同意刊登。《客新聞》將不定期刊登相關書摘，希望身為台灣客家人、台灣人的大家，能夠對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多些認識、族群間能夠更加包容。
《汝忘了余之容顏嗎？》 「宮本武藏：禪道？魔道？劍試天下」
作者：高苦茶
宮本武藏：禪道？魔道？劍試天下
提到日本武士，臺灣大眾就想到宮本武藏。講到日本武俠電影，大眾也是先想到《宮本武藏》。許多日本武俠劇老影迷的啟蒙就是電影《宮本武藏》。我的阿公阿嬤阿爸阿母那代人都在電影院看過《宮本武藏》。然而，我不是很喜歡宮本武藏。
吉川英治筆下的武藏尤其令人難以喜歡。一九三五年起連載至三九年七月，時值日本軍事法西斯及帝國主義大興，國民精神須要鍛鍊苦修以強化，與小說內涵一拍即合。讀者崇拜他堅毅求道的意志，禁慾、絕愛，追求劍禪合一，但於我X世代眼中，太苦澀，太矯情，矯過頭反而沒趣。即使吉川筆下的武藏是經典中的經典。武藏在他筆下「神化」為第一劍豪，但是在此之前，直木三十五主張「武藏非名人說」，根本不是什麼厲害的劍客。
一般提起武藏電影，是指稻垣浩（いながき ひろし）導演，三船敏郎主演的三部曲（一九五四至五六）。但是內田吐夢（うちだ とむ）導演，中村錦之助主演的武藏五部曲大長篇（一九六一到六五年），也頗可觀。這個版本同樣改編吉川英治原著，劇情鋪陳更加從容紮實。而且還有一大看點，佐佐木小次郎由高倉健飾演。我們熟悉的高倉健，都是穿著時裝或傳統男性浴衣，理個平頭，有情有義的江湖男兒。鮮少看到他演古裝時代劇，甚至扮演劍豪。他的扮相，那一頭長髮飄逸瀟灑，真是難得的奇觀。但是高倉健小次郎要等到第三部才出場。
說起稻垣浩，他是拍攝宮本武藏的專家。在日活京都公司導演宮本武藏系列三部，於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一九四零年一年之內上映，四二年上映第四部《宮本武蔵 一乗寺決闘》。這套四連作也是戰爭期間話題大作。均由片岡千惠藏飾演武藏，月形龍之介飾小次郎。
戰後五零年代初期，在東寶公司導演《佐佐木小次郎》（一九五零至五一年十月）三部曲，黑白片。顧名思義，主角是小次郎，係改編自村上元三小說（臺灣武陵出版社出過中譯本）。由歌舞伎演員大谷友右衛門飾小次郎，高峰秀子飾演琉球公主奈美。第三部才出現武藏，由出演多部黑澤明電影而成大名的三船敏郎飾演。這套片成績不錯，東寶與稻垣浩乘勝追擊拍攝武藏電影，找氣質粗曠、目光犀利、身材偉岸的三船回來再度飾演武藏，於一九五四年九月上映。於五五年第二十八回奧斯卡金像獎獲「外國電影榮譽獎」，此武藏三部曲遂成為國際知名經典，奠定全世界人們心目中日本武士的形象。
雖然影壇已有這麼多武藏及小次郎的電影，東寶及稻垣浩還是念念不忘瀟灑劍客小次郎。進入事業晚期的稻垣浩又導演一部《佐佐木小次郎》，仍然依據村上元三小說，尾上菊之助飾小次郎，仲代達矢飾演武藏，六七年四月上映。
NHK電視臺曾製作過《宮本武藏》電視劇，八四年四月至八五年三月放映。全四十五話。號稱NHK新大型時代劇。也是依據吉川英治原著。由役所廣司飾演武藏，古手川祐子飾演阿通。臺灣觀眾對於古手川祐子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戰爭電影《聯合艦隊》中，周旋於兩兄弟感情之間的苦情女主角。
如今役所廣司已名揚國際。這部劇是他演藝生涯頭一次擔任主演。在西門町萬年商業大樓買到這部戲的原文設定集特刊，當時的我不認得這位演員，很陌生，但是不管，完全衝著「宮本武藏」及時代武俠而買。時光匆匆四十年過去，至今我仍未看過這部戲。
木村拓哉也在電視上演過武藏。表演賣力，殺陣也不差，甚至華麗（與小次郎空中拋刀換刀殺敵），想必亦經過嚴格的套招及訓練。問題是他的身型、氣質實在不像我想像中的武藏。
武藏的父親無二齋是獲罪貶謫的牢人，等於是限制住地的浪人。除了父親，武藏沒有師父。十六歲對決擊殺有馬喜兵衛之後，浪跡天涯，自學自悟，自我修行，挑戰各地武術家，想在武林爭名，抬高身價之後投向大大名求取官職。他的目標不是劍術師範，而是真正可以施展治術的行政高官，大概就類似柳生宗矩那樣的際遇吧。以德川幕府為第一志願，或者御三家亦可。然而即使打敗佐佐木小次郎，他也沒有被哪個大名收為家臣。頂多是客卿。用現代語言解說，武藏一生沒有進入中央或地方政府擔任公務員，頂多擔任有給職顧問。所以，歸納起來，他是劍術大師，是劍道哲學家，是兵法書作家，天下武士及諸大名尊敬他，但仍然是浪人，不是武士。頂多是武者。
既然武藏自創二刀流（二天一流），用大小二刀殺得吉岡道場幾乎家破人亡（這印象來自電影版劇情，但是司馬遼太郎說武藏未曾於正式比試中使用二刀流）。那麼，巖流島決戰之前，他已悟出二刀流真義，為何不使出二刀，改用船櫓呢？司馬遼太郎的歷史著作《宮本武藏》解說，因小次郎使用比一般打刀更長的太刀「物干竿」。武藏認為，面對使用長刀的敵人，須以長武器對應，甚至要比敵人更長一些，以便取得距離的優勢。船槳雖沒有刀刃銳利的殺傷力，卻可以用「擊打」取勝。況且小次郎也聽過武藏的二刀流，應該已在思考破解二刀的方法。
小山勝清在他的小說《巖流島後的宮本武藏》第三章裡，代替武藏解釋：「雙刀是以寡敵眾的利器，但有時則以雙手一刀才能發揮威力。與佐佐木先生的場合便是。佐佐木氏是把長刀之利活用到頂點的名手。運用長刀，他是天下無雙的高人。要出奇制勝決非雙刀所能濟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奪彼長刀之利。亦即使用比他更長，更重的武器。所以我才利用廢櫓，削成四尺二寸的木刀。我用這個長傢伙，使佐佐木燕子翻身的絕技也無從著力。武藏的勝算，在那個時候便已穩操左券了。」（引用金溟若譯，四季出版公司，民六九年四版）
此處做個註解，小次郎愛刀物干竿（ものほしざお），相傳是備前長光打造，長三尺餘，約九十到一百公分。據說此刀遵循古刀規格，彎度幾乎是零，類似直刀，且刀身長，因此暱稱「曬衣竿」。武藏自製木刀長四尺二寸，約一百二十六公分。
「燕子翻身」是指小次郎獨創刀法「燕返し」，利用俐落地瞬間翻轉刀面斬法可以一次斬殺兩隻空中飛燕。
「以長制長」乍看有道理，但如果武器長度是決勝關鍵，小次郎應該打不過持長槍的對手。寶藏院槍術應該是天下無敵第一。一寸長雖然一寸強，但一寸短也有它的一寸險。重點還是使用兵器的人。武藏厲害之處是可以隨勢變化，隨機而變。不拘泥於「二刀流」，暫且捨棄不用，只要能破物干竿即可。這就是兵法。話說回來，武術比鬥也是「成王敗寇」，武藏贏了，世人會想出各種理論幫忙解釋。如果武藏輸了，可能世人就嘲笑，你看看，怎麼用笨重的船櫓呢？為何不用獨門絕活二刀流呢？
日本作家筆下的武藏也是形形色色。
小山勝清的《巖流島後的宮本武藏》，幾乎可當作吉川版續集。中國某出版社製作簡體字版《宮本武藏》還真的把吉川版及小山版合為一部。
柴田鍊三郎《決鬥者宮本武藏》的武藏流浪江湖逢人即決鬥，遇到美女、劍豪、忍者、刺客，描述許多場精彩劍鬥武打，遊走邊緣的情色，還有縝密的歷史背景、武林典故，筆法接近我們的武俠小說，娛樂性高，難怪當年中譯本暢銷。
木下昌輝《敵人的名字是宮本武藏》，武藏的訓練、成長，甚至從有馬到吉岡到小次郎，所有決鬥都是父親宮本無二策畫推動，目的是將他打造成無敵劍魔，然後父子對決，死在兒子武藏刀下。為何無二要執行長達二十年的自殺計畫？執念這麼深？因為背後牽涉到二十多年前一樁糾結友情、愛情、義理、忠誠的人間悲劇。木下昌輝筆下的武藏不是孤獨劍客，身邊有一群徒弟，在江戶開道場。木下徹底顛覆我們所熟知武藏身邊每一位親人、朋友、對手，甚至顛覆二刀流及巖流的來歷。
有時候某些作家把武藏寫成不擇手段打擊其他武術家的奸邪小人。腦中滿滿謀略陰謀，逮到機會就向藩主進讒言，趕走可能搶工作的武者。和吉川英治版虔誠求道者武藏天差地別。所以讀武藏，不能只讀吉川英治。司馬遼太郎的《宮本武藏》著重史實、史料，建構可信的武藏生涯，值得置一冊於手邊對照。此書有臺灣中譯本。
與吉川英治版相比，山田風太郎的《魔界轉生》，或者說深作欣二導演一九八一年的改編電影版，那位武藏更有意思。《魔界轉生》小說開場，老武者武藏在「天草之亂」戰後地獄般的現場目睹魔界轉生法術。電影版則捨棄枝節，直接敘述武藏（緒形拳飾）生命最後的日子，隱居九州肥後岩戶山（今熊本市附近）靈岩洞，寫下兵法專著《五輪書》，總結一生研究劍道成果。書畢氣力用盡，準備迎接死亡。但是且慢，他還有兩個遺憾，一是畢生專心求道，「私情不羈，戀慕不絆」，抹滅男女情愫以免妨礙修道，因此背棄阿通，拒絕真愛，誤了她一生，令阿通孤寂死去。阿通哀怨的笛聲彷彿縈繞耳旁。一是畢生挑戰天下高手，歷六十戰未嘗落敗（回憶的靜止畫面係採用內田吐夢暨中村錦之助的版本）。無人可擋。但是未曾與柳生家交手。尤其是柳生宗矩與十兵衛。到底誰強？壽命將盡，已經無法驗證。此時，魔人天草四郎乘虛而入，抓住他臨死前的遺憾，誘惑之，遂將武藏納入魔界轉生陣營。
為了消滅魔人劍豪集團，柳生十兵衛（千葉真一飾）入深山拜託年高病重的製刀宗師村正（丹波哲郎飾）打造妖刀。村正的養女おつう（也是「阿通」）恰巧就是愛慕武藏的那個阿通的外甥女。十兵衛正在請求村正造刀，魔人武藏已追蹤到村正工坊門口，強勢魔力讓小屋搖搖欲墜，眼看武藏就要殺進去，村正靈機一動，叫おつう小阿通吹笛。熟悉的笛曲傳出小屋，武藏一聽，殺意全消，無法出手，若有所思，落寞地執船櫓木刀離開。
妖刀煉成，村正灌注最後生命力死去。焚化村正屍體那晚，魔人武藏向十兵衛下戰帖約戰舟島。決戰之晨，雙方準時到場。但十兵衛心機深，還帶小阿通一起來。還沒開始打，小阿通就吹笛。武藏對十兵衛說：「你的笛聲不會影響我了。我不會遲疑、不會憐憫，我要粉碎你的頭顱及笛子。」
雖說如此放狠話，但恐怕未必。一番惡鬥，十兵衛妖刀村正劈開武藏的船櫓及腦袋。一代劍豪終於安息。
這個武藏總算誠實面對自已強烈的爭勝及情愛慾望，違逆天命也要從地獄回來拚一場。雖然不幸入魔，反而激發出人性（魔性也是人性的一種）。比吉川版更像個正常人，更有藝術家的氣習。至此，武藏才是真正地、完整地完成劍術及人生的求道之旅。雖然我們不鼓勵正常人入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