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鴻鴻/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
《原鄉人》出品於1980年,新電影出現前最後的餘暉。李行導演剛以《小城故事》、《早安台北》連獲兩屆金馬最佳劇情片,對於身為已開始看金馬國際影展的高中生的我,這種拿生活感包裝的傳統愛情文藝片(雖然後者有侯孝賢編劇),已備感厭倦。《原鄉人》緊隨其後,拍攝作家鍾理和在二戰後期,先是嚮往中國,前往滿州和北平,後來返鄉定居的生平故事。看來是主題先行,當時我看完只覺平淡乏味。
這次客語配音版在高雄電影節首映,我抱著晚上要去衛武營聽皮耶絲和葛納《冬之旅》前的時間空檔,姑且一看的心情入座,想說真的難看還可以補個眠。想不到第一場戲開始就緊緊抓住我的注意力,看完更是興奮得精神大振。身旁一個看似高中生的男生,場燈一亮,映後有人出來講話之際,居然主動跟我攀談。
「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非常、非常好看!」
「好看?我看的時候一直在想,哪裡可以剪掉,讓它更緊湊一點。」
「剪掉?一格都不用剪!」
「這種平鋪直敘的故事,根本沒有戲劇性,有什麼好看的?」
「每一場戲都精采!你看第一場鍾理和跟平妹在火車廂裡遙遙對坐,兩人表情似笑非笑,讓人狐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下一場才知道他們原來是一起逃家,須掩人耳目。到了滿州,大雜院裡的人情世故,每個角色都有特色,與這對夫婦的關係也都十分微妙,寫得好極了!這種生活的質感,比如在北京,拿煤炭丟痞子,還有後半生的務農,更是每個細節都到位,怎麼做雞籠、怎麼收信,甚至女人怎麼偷木頭,小孩怎麼玩水、怎麼買米糠養雞,尤其鍾理和怎麼拿木板架在藤椅上寫作…完全都是編劇、導演、美術一絲不苟的工夫,才能呈現得這麼真實。」
「但是一部電影不是應該有一個精采的故事嗎?」
「電影不是只有說故事,還有生活的紀錄、文化的保存、價值的探討。四十多年前,我在你差不多的年紀第一次看這部片,跟你現在的感覺一樣——在演什麼?但是現在我身為人父,看到裡面的親子戲,卻忍不住哭了三次。一次是看立民因為怕爸爸責罵,奮不顧身把米糠拖回來,力竭而重病;一次是立民死了之後,鍾理和讓新生的小兒任意拍打,那時我們知道他是對那個死去的兒子多麼懷念與愧疚;第三次是最後一顆鏡頭,鍾理和吐血身亡後,妻子率小孩一起跪下,而最小的那個還把沒吃完的一坨白飯繼續往嘴裡塞。這些細節處處是人性的幽微與真實,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也不過如此!我現在覺得,這部片應該列入我的台灣電影前十大。」
「十大!你認真?」
「我認真。我覺得它比李導演那些名作都更偉大。你高中嗎?」
「我大四了。」
我好像〈散步去黑橋〉遇到年輕時的自己。
「你看起來好小。」
「對(羞)。我其實是念金融的,因為看到電影節有台灣電影修復,就想來看看。沒想到是這樣的電影。」
「看不出這故事精采在哪裡,可能不是你的問題,而是要交給時間。別急,台灣電影還有很多樣貌,你再慢慢看吧!」
離場之後,我再思量,可能讓這部電影這麼接地氣的,是客語配音。用那個年代的標準「國語」,人物當然顯得彆扭,也需要找到更強烈的情節去讓故事成立。但,客語配音就像臨門一腳,把所有人物拉進環境中。尤其和同鄉、和親人用客語交談,和外人用標準國語,讓人物關係層次分明,也讓整個時空架構得以成立。全片配樂用鄧麗君歌曲一首接一首,簡直像拿專輯來從頭放到尾。不過奇怪的是,或許有客語作對稱,這些悠揚甜美的歌反而起了推動節奏前進的功能,完全不礙事。我還覺得,拿舒伯特《冬之旅》來配鍾理和的坎坷歷程,或許也很適合呢!
還要讚美兩大主演,秦漢除了一開始太俊美外,一路的造型、眼神都極真實,肺部手術後斜著肩膀的下半生,更是無比傳神。而林鳳嬌皮膚越來越黑的操勞感,也完全溶入土地與角色。
為了搜尋原聲帶,發現唱片有三個版本:歌林台灣版叫「原鄉情濃」,星馬版叫「原鄉人」,曲目都一樣;港版叫「原鄉情濃」,不過換了兩首歌,加入了〈梅花〉——我一點也不想再聽到那首歌,當然要選台灣版了!
在1980年拍這部片,可想而知避開了二二八。不過,鍾理和到校任教時,黑板上的日期寫著「民國三十六年五月二十日」,正是清鄉結束之際。到他病發由校長代課,黑板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這醒目的日期想必有所本,也許該到鍾理和日記中去探究了。
於是我立刻跟圖書館預約了《鍾理和全集》。
順手記下《原鄉人》功臣:
編劇:張永祥
導演:李行
攝影:陳坤厚
剪輯:廖慶松
P.S.雖然片名叫China, My Native Land,不過整部電影所呈現台灣鄉土的力量,其實完全是Taiwan, My Native Land!
又,李導演生前授權客家公共傳播基金會作客語配音,可見他認同「還原真實」的重要性,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