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衫尾》之「黃狗晒核」

編按：本文為《牽衫尾》書摘，獲出版社授權同意刊登。《客新聞》將不定期刊登客家相關書摘，希望能讓客家文化更廣為人知，身為台灣客家人、台灣人的大家，能夠對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多些認識、族群間能夠更加包容。

《牽衫尾》　黃狗晒核

作者：葉國居

客家人保守的很保守，說潮的也很潮。有些行為異想天開，天外飛來一筆，時間久了自成一格。依我觀察，客家莊動物的享樂法各闢蹊徑，各擅專長。雞雀之屬，熱愛沙浴。呆頭鵝鍾愛發呆，傻楞楞的。鴨子喜歡裝聾作啞，不分東西。水牛鍾情一池水，自得其樂。唯獨時代進步，生活富裕後，村人嚮往花大錢，坐車、坐船、坐飛機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以為離家越遠，就可閱歷世事享受人生。

廟旁彭老先生飽讀詩書，是我們莊裡唯一出國讀過書的人。年近八旬，講話輕聲細語，一派文雅，與莊稼漢的粗喉嚨自是有別。早年鄉下風行進香團，村人四處跟團朝聖，近遊島嶼，遠赴海外，說穿了就是一種變相的旅行。老先生從不跟團，鎮日和他心愛的土狗在一起。土狗說土不土，經年累月也被主人感染斯文的氣息，遇到陌生人，汪汪叫得有一些和藹可親。客家人就吃這一套，對文者先入為主，有美好的印象，連帶對這隻土狗也款款善待牠。客語中形容長相好看的詞彙，用得最多的是「靚」這個字，再來就是「斯文」了，文氣和秀氣，在客家莊佔盡天時和地利。

偏偏我對那條狗自始就壞印象，肇因一次路經老先生家前的禾埕，牠毫無警覺，仰躺，一動也不動的露出了腹白自得其樂。袒胸開腿，暴露得斯文掃地。不過，畢竟只是一條狗，沒必要吹毛求疵。但是，老先生滿腹詩書，以斯文著稱，怎麼毫不在意牠的行徑呢！我聽人說，老先生是這個村子裡最快樂的人。我猜，讀書讓他心靈飽滿外，另一種可能就是他不拘小節，這些狗屁嘮叨的事，
他根本不放心上。

春日近午，乍暖還寒。遊覽車載了數車村人到異地進香，寂靜的村落更加寂寞。沒出門的老人們蟲鳴盈耳，大皆坐在自宅院落前昏昏欲睡。這個時候，彭老先生卻異常興奮，他拿了草蓆，踽踽往茄苳溪上游浮覆地走去。那個地方人煙稀少，附近沒有住家，他去那裏幹什麼呢？我注意他很多次了，欲探究竟卻始終不敢尾隨。這次我忍不住了，彷彿有一種偷窺的強烈欲望，尾隨老先生屁股來到隱密的竹林外，兩眼篩過婆娑搖曳的枝葉，我幾乎不敢置信，眼前的彭老先生竟然一絲不掛，仰躺在日頭下。保守客家莊，簡直不得了呀！我驚魂未定，驚呼一聲。竹林裡的鳥飛得啪啪噗噗地，老先生抓起衣褲傾力跑開，頻頻回頭查看究竟。老人遛老鳥，是我年幼時揮之不去的夢魘。

狗與人親，善於模仿。人都如此了，豈能太要求狗呢！另一種可能，是人類模仿動物行為也不無可能。然而，不管真相為何，此事過後，讀書人在我心中地位驟貶，但又不知要怎麼向人分說，鬱悶於胸，積久成壘。幾十年過去了，我在網路驚見一幕，臉書好友范光棣教授，八十老叟的身軀，光溜溜的躺在溪旁的日頭下，一副極其享受的模樣。四壁青山，滿院竹林，溪水悠悠，與當年的
場景如出一轍，我躺在床上驚坐而起。

黃狗晒核，范教授臉書標題是這麼下標的。他是關西客家人，是享負盛名的哲學教授。須臾，我意識到那般行為，早就應該不是什麼遛鳥俠了。查遍典籍，訪問耆老方才知曉。核，客家話，睪丸的意思。黃狗晒核好舒壓，對客家人來說，陽光正好，晒晒小鳥，這行為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在平凡的日子裡別出心裁聊備一格。哎呀我的媽呀，當年我對彭老先生的誤會可大了。